49
柴小木的身體拖不得,荀玉卿便連夜動了身。
金蛇的居所無人知曉,只因他與銀蛇生性都頗愛陰冷濕寒之地,因此住得地方也是叫人料想不到。
他們倆住在雪山上的一個洞穴裏。誰能想得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金銀雙蛇,竟然酷愛又冷又寒又偏僻危險的雪山呢。
但這世上許多人,本都有些令人難以理解的怪癖。
路程雖然不近,但好在也許怪人總是特別愛湊堆,打萬草谷前往雪山蛇窟的路程并不是非常遠。荀玉卿策馬狂奔,待到了雪山之下,便将馬兒轉手賣掉,置辦了件棉衣,又買了條黑布,便徒步上了雪山。
如今已是早春,可雪山卻不見回暖,荀玉卿剛上山腰,便覺得氣溫驟降,寒冷無比,将棉衣披在身上,用輕薄的黑布蒙住雙眼,确保目能視物,又不至産生雪盲。他順着小路行走,可在這雪山上,本就是如大海撈針一般,但荀玉卿又能怎麽辦呢,他唯一能相信的,能憑借的,也只有記憶之中對金銀雙蛇的些許介紹。
銀蛇在這極寒之地養過一條藥蛇,通身雪白,愛食毒物,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劇毒,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解毒良藥,肉靈芝也是那藥蛇在尋覓獵物時發現的。銀蛇死後,這條藥蛇便叫金蛇馴養,金蛇與銀蛇不同,生性要乖僻冷厲的多,只知每日驅使藥蛇尋找靈草毒物,供以自己練功。
要是在這雪地之中找到藥蛇,那離找到金蛇也就不遠了。
可這茫茫白雪之中,找到通身雪白的藥蛇,卻也不比登天簡單多少。
荀玉卿找了幾日毫無結果,不得不折返回山下小鎮休息,心情便日漸煎熬了起來。這一日他又再上山,忽聞到一陣極腥臭的氣味,他順着氣味追尋過去,只見一株極豔麗奪目的毒草周圍盤桓着條雪白的巨蛇,正嘶嘶吐着信子。
按常理而言,蛇在極寒之地應當會進入冬眠,這條藥蛇也不知吃了什麽,竟絲毫不覺寒冷。
既見着白蛇,便也離金蛇不遠了,這處雪山空茫茫一片,枯木沒見幾棵,嶙峋怪石倒是不少。荀玉卿藏身在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後面,身上穿着雪白的棉衣,乍一眼竟看不出有個人來。
沒多一會兒,一個極高瘦的人影就打雪中飄了出來,他身上穿得衣服紋着金線,在茫茫白雪裏格外的刺眼。他的脖子很長,就好像骨頭特意抽出來了一塊,人倒是不太醜,可也不怎麽好看,聲音透着一種陰森森的寒氣:“好孩子,你很聽話。”
他伸手摸了摸那白蛇,從懷中掏出一枚藥丸來,喂給了白蛇,嘿嘿冷笑了兩聲,陰恻恻道,“我就不信了,歲栖白那家夥中了這麽多天的毒,眼睛又瞎了,還能贏我不成?”
歲栖白?他……他瞎了?!
荀玉卿心神一亂,不由得呼吸加重了許多,金蛇雖不是個東西,但到底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瞬間便發覺此處還有旁人。他的輕功詭異莫測,眨眼間便飄到了極遠的地方,冷森森道:“是誰?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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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也許,也許只是雪盲症,古人不知道雪盲,只當是瞎了也說不準。
荀玉卿躲在石頭後面,也無暇顧及自己也許暴露了蹤影,臉上一涼,雪好似又下大了些,藥蛇在吐着信子,在雪地上緩緩移動着。金蛇連叫了幾聲,見無人出來,但心知肚明有人就在附近,不由得冷笑一聲,輕身一縱,便往家中去了。
如今可不止是柴小木的肉靈芝,還有歲栖白……
便是知道金蛇的蛇窟是刀山火海,荀玉卿也非得去闖一闖不可了,更別說他本就是抱着這個念頭來的。
金蛇有恃無恐的很,思及他的仇家有不少折在雪山上,他的這種自信倒也不怎麽奇怪。更何況金蛇久居雪山之中,又養了一堆毒物,到了他的蛇窟裏頭,貫來只有別人擔心害怕的可能,哪會有他害怕擔心的情況。
四周白雪覆蓋,唯獨金蛇的洞窟光禿禿的一片,好似這雪山的山壁忽然被挖空了一塊一般,四周沒什麽遮掩,荀玉卿不敢靠近,只遠遠瞧着,便見着了歲栖白閉着眼睛盤坐在被挖空的那塊地方,那地方并不太大,金蛇的洞窟是在下頭,至多算是個入口,他的長劍立在身前,四周不少毒物并不敢前進。
金蛇好似跟歲栖白說了些什麽,他那張慘兮兮的鬼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來,歲栖白毫無回應。
沒多一會兒,金蛇便往地下走了,那藥蛇似乎十分懼怕歲栖白,避得遠遠的,貼着石壁的面兒游了進去。
過了許久,雪愈發大了,荀玉卿瞧了瞧四周,見金蛇約莫不會再出現了,便打石頭後現出身來,他的外衣上幾乎覆滿了雪,連帶着的兜帽上也全部都是,他抖了抖身子,便灑落了一身的雪花。
歲栖白的眼睛并沒有動,但是他的手已經握在了劍上。
看不見的歲栖白,到底還是歲栖白。
風中有什麽東西撲飛而來,歲栖白揚劍一刺,那東西輕飄飄的,悄無聲息的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是一件帶着體溫的厚軟棉衣。在這苦寒之地,又是金蛇的家門口,誰會這般好心送他棉衣?
“你這劍可千萬不要刺到我身上來。”
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卻絕不是該出現于此的聲音,歲栖白下意識想要睜開眼睛,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
但對方的手移上來時,歲栖白确實并未出劍,荀玉卿的手冷得像是塊冰,他輕輕摸了摸歲栖白的眼睛,好似嘆了口氣。歲栖白低聲道:“玉卿?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聽見有個好心腸的笨蛋被困在了這裏,又失明又中毒,偏偏有人怕他怕得要死,想要靠毒藥磨死他,我便想着,總不能叫這樣的笨蛋死了,就來了。”荀玉卿下意識還是如往日一般與歲栖白玩笑,好似當初二人分別時,什麽都沒有發生。
不是夢。
歲栖白感覺到那只手為自己披上了那件棉衣,冰冷的手指擦過他的手腕,又到了他的胸膛處,他咬緊了牙齒,只覺得胸口一片火熱,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
他是真的在這裏。
人于絕境之中,總會特別渴望溫暖,與金蛇這一場戰役并不是歲栖白人生之中最可怕的一次戰鬥,但卻是他最無力的一次困境。其實歲栖白早已做好這一輩子也不與荀玉卿見面的可能了,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偏偏是荀玉卿,偏偏……他又什麽都瞧不見了。
“你怕不怕?”荀玉卿忽然問道,他的手在歲栖白的雙眼上慢慢滑動着,似乎是在思考。歲栖白竟也由着他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觸碰,并沒有一絲一毫拒絕的意思。
“不妨事。”歲栖白淡淡道。
荀玉卿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道:“歲栖白,你……你來這兒做什麽?”
“金蛇殺了他的妻子。”歲栖白答道。
“那……你不問我來做什麽?”荀玉卿低聲道。
歲栖白搖了搖頭,他的手終于從劍柄上收了回來,體內的內力總算游走完了一個周天,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白騰騰的化作煙霧:“你不是說,你是來救一個好心腸的笨蛋嗎?”
這句趣話聽得荀玉卿發懵,他的舌頭藏在嘴巴裏,一下子竟不知要驚喜,還是不知所措的好。
他總不能與歲栖白說:其實我不是為你而來的,我是……我是來做一件壞事的,我是為了偷肉靈芝而來的。
歲栖白是什麽樣的人,荀玉卿再心知肚明不過了,也正因如此,他對偷盜肉靈芝的罪惡感從原本只有的一兩分立刻升級到了五六分。錯就是錯,無論拿什麽樣的借口掩蓋,都不能藏匿起行為本身的對錯。
對歲栖白而言,尤其如此。
荀玉卿把牙關咬緊了,心道要是歲栖白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怕是……怕是我們倆連朋友都沒得做了,他一定要是瞧不起我了。
可是,柴小木的武功……
荀玉卿一想起柴小木是被自己拖累才到如今這步,擔憂之情頓時消退了個精光,他本猶豫不決的心思又一瞬間堅定了起來,心中暗暗想道:便是往後歲栖白看不起我,再不肯與我做朋友,我也非得将肉靈芝偷走不可……
“歲栖白,你冷不冷?”荀玉卿問道。
歲栖白搖了搖頭,淡淡道:“我不冷,只是眼睛不大方便,因此行動受阻,你如今既然在了,那更好。”
“你就這般相信我?”荀玉卿忍不住道。
“嗯。”
歲栖白的聲音不大,卻很溫柔果決。
荀玉卿心裏頭一顫,不覺傷心,暗道:我是定然要叫你失望了。他勉強笑了笑,怕叫歲栖白察覺自己情緒不對,便道:“既然你不冷,那就将衣服還我,我冷得很。”
那厚軟的棉衣,輕飄飄的從歲栖白的身上脫落,帶着熱意罩住了荀玉卿。
“好。”
歲栖白的聲音裏好似帶了一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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