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臨近清晨的時候,歲栖白又醒了一次。

這一次他醒得不早不晚,雞啼的第一聲便起了,與他每個清晨別無不同。歲栖白剛要起身,忽覺得腹部傳來疼痛,這才想起自己受了傷,便放緩了動作,慢慢站起身來。

陽光尚未拂開雲層,清晨的冷風帶着刮刀般的尖銳,落葉與初盛放的花朵上積攢着露水,天地之間好似一副帶着蒼茫水意的水墨畫。

歲栖白最初聽見的,是嬰兒啼哭的聲音,他想起昨晚荀玉卿懷中那個娃娃,便要推門出去瞧瞧情況,人還未走到門口,忽聽得嬰兒啼哭聲漸止,好似有人在外頭說話。

外頭的人正是意無涯與留伯二人。

留伯抱着意清閑,見意無涯将外袍撩起綁在腰間,蹲下身去打理他的花草,這幾日沒什麽空閑,院中有些生了雜草,意無涯一一除去了,又扶了扶花朵,他錯骨分筋的手指按在花苞上,很有幾分猛虎嗅薔薇的意味。

“留伯,我記得你平日好像不是那麽愛管閑事的人?”

藥鋤被意無涯放在一旁,他瞥了眼滿面邀功的留伯,從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看出了麻煩二字來,他把眉毛一挑,淡淡道:“管到不該管的閑事,你小心燒着手。再說,旁人的事,跟你有什麽瓜葛,可別是強牽紅線,惹得人家下不來臺,不痛快。”

“哪能啊。”留伯單手捂胸道,“小意,我在你心中,難道就是那麽不可靠,沒有譜,愛亂講話的老頭子嗎?你這句話,說得我心真痛。”

留伯啧啧有聲道:“再說,說我亂講話,你自己難道講得就很對。哇,玉秋辭跟歲栖白的事是能随便混在一起講的嗎?”

“你偷聽?”意無涯微微一挑眉。

“我哪有偷聽,我是正大光明的聽!”留伯憤憤不平道,“噢,長得太矮,你們看不到我,是我的錯麽?明明是你們眼睛都不肯往下挪的錯!眼高于頂很沒禮貌,知不知道。”

意無涯輕哼了聲,倒沒同他計較,只是淡淡道:“玉卿小友人是不錯,歲大俠江湖名聲也好,他們二人既然互相挂念,能夠重修舊好,那自然是最好。但若雙方都覺得如今更好,那咱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你話都說完了,叫沒有什麽可說的嗎?”留伯還在憤憤不平。

歲栖白聽了個一知半解,那位小留大夫他尚且算熟,另一位卻不大清楚,可謂極其陌生,聽話中來講,似乎是與玉卿說了些什麽。他站了不過一會兒,只覺得清晨的寒意從這青磚石板下鑽出來,襲上身體,他暗想背後聽人說話終究不好,加上身上發冷,便回到床榻上去休息。

沒過多久,屋外細碎的說話聲頓了,響起了荀玉卿的聲音來:“意先生,留大夫,你們真早。”

留伯擠眉弄眼了一陣,見沒有人理會,自覺臉上挂不住,就撞了撞意無涯的胳膊,嘿嘿笑道:“哪有你早,沒有你早,我們倆怎麽比得上你呢。”荀玉卿臉上微微見紅,卻也不生氣,只是對意無涯點了點頭,這便端着食盤往歲栖白屋中去了。

“你瞧,你看看,你還說我多管閑事。”留伯拼命的推搡着正在看花的意無涯,哼唧道,“你瞧那荀小子這麽早起來給那病鬼煮粥喝,這麽大冷的天,這麽凍人的風,水跟冰化出來似得,哪個龜孫子起得來。”

“我瞧沒什麽好看的,不是正常的很,要是秋辭傷了,我也是這般關心他,朋友之情,不外如此。”意無涯輕輕拍了拍手,将意清閑抱過懷來,瞥了眼留伯,冷冷道,“再說,你這個龜孫子不是起來了麽。”

留伯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意無涯的背影,破聲道:“嘿!意小子,你居然罵人!你還會罵人啊!”

白粥還很熱,荀玉卿還記得在歲寒山莊的時候歲栖白鹹口甜口都能吃,他怕白粥沒什麽味道,就加了點糖進去拌了拌。

歲栖白已起了,看他的模樣,好似也已洗漱過了,荀玉卿将白粥放在桌上,去衣架上收了外袍下來披在歲栖白身上,要他趁熱喝粥。歲栖白的神情有點古怪,他好似想說些什麽,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舀粥喝了幾口,輕聲道:“這是你煮的麽?”

“不是,是意先生煮的。”荀玉卿可不敢貪功,要是換做他來煮,怕是一鍋米水要煮成米糊,哪裏熬得出這樣正好的白粥。他坐在桌旁,瞧着歲栖白喝粥,神色溫和道:“意先生手藝不錯,若配些小菜就更好了,只是你現下得忌口。”

歲栖白默默的瞧着他說話,米粥在勺子裏微微晃了晃,天涼,不多久就結了曾極薄的米油,然後才開口道:“可是我喝起來,好像有點甜。”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起哄般的笑聲:“怕是你心甜。”

歲栖白微微皺起眉頭來,神色竟有些猶豫,微微嘆了口氣道:“是真的有些甜,難道真的是……”他在這種事上竟還較真,簡直呆得出奇,呆得好笑,呆的叫人忍俊不禁。

“你別聽外頭胡說,我在裏頭加了些糖,不然太清淡了。”荀玉卿無奈道。

“噢——!原來是有人怕你心苦啊!”門外又傳來了裝模作樣的腔調。

荀玉卿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兩下,深呼吸了一口氣,歲栖白這才發現他嘴角那顆不太明顯的小痣悄悄動了動,那分明沒什麽好注意的,可歲栖白卻忍不住看了又看。

那顆小痣其實歲栖白早就見着了,只是沒太多關心,這會兒不知為何,忽然瞧着荀玉卿嘴邊的這一點,目光便慢慢的挪到了他鮮紅的嘴唇上。荀玉卿生得豔而媚,唇卻有幾分薄情,稍抿着,好似透出骨子裏頭風流涼薄的味道來。

但很快,歲栖白的目光裏就只剩下了荀玉卿輕飄飄的袍子揮動的痕跡。

“小留大夫!留老!”

荀玉卿無可奈何的打開門,對着驚跳起來的小老頭問道:“你難道無事可做,沒有什麽藥好熬麽?”

留伯嘿嘿笑了兩聲,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了。

于是荀玉卿便又回來,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歲栖白的臉,他已被意無涯說動,決心要來與這倔強的木頭和好,一個人若想要做些什麽的時候,要麽自信滿滿,要麽就格外心虛,荀玉卿平日是前者,可撞見歲栖白,總要變成後者。

粥已叫歲栖白喝了一半,他還在安安靜靜的舀粥,慢騰騰的吃着早飯,荀玉卿捧着臉看他,他也全然沒有反應,這倒也好,可給荀玉卿一個反應的機會,叫他再好好想想該怎麽開口才好。

“我吃完了。”

還沒容荀玉卿想多久,歲栖白的勺子便落在了碗裏,他淡淡看了荀玉卿一眼,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要同我講?我瞧你好似心神不寧許久了。”

氣氛忽然一陣沉寂。

荀玉卿沉默了會兒,實在不願意開口,但瞧了瞧歲栖白的面容,又迫使自己張開嘴來,緩緩問道:“假使,我若說我悔改了,那你肯原諒我了麽?”

“世事盡可原諒。”歲栖白淡淡道,“只怕是不知該去原諒誰。人有悔改之心,難能可貴,只看真假,你若真心誠意,我又怎會不原諒。”

“好。”荀玉卿輕輕道,“嗯,那……我便放心多了。”

他這話說完,兩人好似又無言以對了般,荀玉卿便去将被子理了理,問道:“你受傷不輕,傷勢剛愈合,還是別太多走動,再多休息休息吧?”他雖是疑問,其實卻沒給歲栖白太多的選擇,歲栖白想了想,便點了點頭。

其實這會兒歲栖白剛剛醒來,精神得很,加上未曾晨練,一點兒汗都沒出,哪裏睡得着,所謂休息休息,也就是坐着養神。

歲栖白靜靜的坐着,背脊挺得筆直,好像随時随地都有人在他背後抽鞭子似得。荀玉卿給他墊了幾個軟枕靠在身後,為他拉了拉披着的外袍,幫着掖了掖被子,确定歲栖白決不會受凍着涼了,這才松手。

“你睡不着,是麽?”荀玉卿一板一眼的問出這句廢話來,他心知肚明這是句廢話,卻還是要說。

歲栖白無聲的點了點頭,委婉道:“我不太累。”他這會兒沒有梳發,也不曾挽簪插冠,漆黑黑的長發落下來,極長一捧,森冷的目光打那氤氲着暗影的眉骨下探看着。有種比往日還要更不近人情的冷酷。

荀玉卿坐在床邊,微微嘆了口氣,決意待會兒再幫歲栖白梳理梳理頭發,這會兒他實在是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去管這些瑣事。他正猶豫不決着,歲栖白忽然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

他又問了這個問題一遍。

“是呀。”荀玉卿心神不寧道,“嗯……我确實是有話想同你說的。”

也不知怎的,瞧着歲栖白黑漆漆的雙瞳,荀玉卿竟鬼使神差般的脫口而出。

“你還願意,将錯就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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