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兩陣雨過後,氣候逐漸升溫,初時兩天日頭大,明明還在早春,卻大有夏暑之象。

白思渙手臂上的傷口剛掉一層痂,紗布悶得難受,老早拆了,到後來藥水也不再去塗。就這麽任由那條紅紅的疤挂在手臂上,有時癢了沒留神去撓一下,依然能撓出血絲。

林珩看白思渙那個紅疤好幾天都沒好全,抓着他的手臂問:“藥水怎麽不塗了?這算好了?”

白思渙将手抽回來藏在背後,嘴硬地說:“已經好了。”

林珩把他的手臂抓出來,從兜裏拿出一管藥膏放在他的掌心上:“這個藥膏拿去塗幾天。”

白思渙緩緩握緊藥膏,“哦”了一聲。他不會說他人生頭一回有這種的待遇,手上劃道傷,有醫生來處理傷口,有藥水可以塗,有藥膏可以修複。

他兒時不小心踩到釘子,母親也只是讓他自己用肥皂水洗洗傷口,破傷風針也沒去打一針,自然痊愈了。

白思渙将藥膏放進口袋裏,看着林珩的臉,嘴唇嚅動着,似乎想說些什麽不好說出的話。

林珩笑着戳穿他的小心思:“怎麽啦?你想跟我說什麽?”

白思渙半天擠出一句:“有件事想問。”

看見他的表情,林珩瞬間了然了:“你想問二姐的事?”

白思渙沒說話,半晌點了點頭。

林珩嘆口氣,看向遠方,盡量撇開語氣中的沉重,輕描淡寫地說:“跟一個街頭畫家跑了。”

白思渙一怔,問道:“她高考不考了?”

“誰知道她考不考,反正家是不回了。那個男人,算了,不說了。”

白思渙本來想再問問“程姨怎麽說”,轉瞬一想,要是林珩在家不提起,程素棠哪裏還記得這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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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再繼續問下去了,他看着遠方滲出雲層的微光,思考着,他以後的命運是不是也是這樣。

這一學期似乎過得異常快,轉瞬林珩開學,找他的次數找得更勤快了。轉瞬黑板上寫着的高考天數,由十位數變成個位數。轉瞬,高考。轉瞬,高考結束。

鈴聲響起的瞬間,停筆,收拾東西,出考場。

白思渙拿上文具走出教室,胸間仿若墜下一塊大石,松下大大的一口氣。只是忽然想起原本前景大好的林羨言或許沒有參加這場考試,他又不禁有些傷感。

考場校園的大鐵門外,家長多得數不清。開小車的、乘摩托的、騎自行車的、走路來的,迎着大太陽,一個接一個擠得水洩不通,一見孩子們從考場內出來,全部默契地擠開攔在身前維持秩序的交警和保安,扒着大鐵門探頭探腦。

白思渙掃視了那些家長一眼,在那一刻竟些許天真地想着能不能看見白穎的影子。

想起今天是白願丞的生日,白思渙自嘲般地一笑。母親應該在路口的西點店門口,拿着辛苦攢下的錢,排隊等着給弟弟買蛋糕過生。哪裏還會記得今天高考剛結束的他。

時間到點,大門打開,白思渙跟着人流湧出學校,穿過家長與考生的交彙處,在混雜在一起的汗味中艱難地移動步伐。

擠出人群,呼吸上一口帶着夏葉氣息的新鮮空氣,白思渙找到停靠在樹下的自行車。拿出車鑰匙向自行車走去,身後突然一人喊:“哥。”

他轉過頭,眼前恍然一亮:“林珩?”

握在手裏的車鑰匙抖了抖,差點沒掉下去。

“考完了?感覺怎麽樣?”林珩問完這話,叉起雙手,替他回答道,“以你的水平,那些題對你來說應該都是小意思吧。”又嘆口氣,面作憂容地說,“唉,不能繼續跟你在同一個學校了,好傷心啊。”

白思渙只覺做完卷子後腦子一片空白,壓根回想不起自己都做了些什麽題。他習慣性地露出腼腆的笑意,回答說:“還行吧,考完以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林珩盯着陽光下這張少年的臉,搭着他的肩說:“行了,不想這些了,走,我請你吃好吃的,慶祝你高中生涯結束。鑰匙給我,車我騎,我載你。”

白思渙把鑰匙給他的同時,回想起第一次被他載的慘痛經歷,不免擔憂地問:“你會載人了?”

林珩啧一聲,白了他一眼。白思渙閉嘴不再發出質疑,帶着那顆擔憂的心,惴惴不安地坐上自行車後座。

林珩一點也不像剛學會自行車不久的,載着白思渙呼嘯而去,像是一只掙脫牢籠的鳥,在道路上肆意飛馳。

白思渙緊張地抓住林珩的衣服,小聲說了一句“慢點”,林珩似乎沒聽到,依舊在金穗陽光鋪灑的道路上張揚馳行。

有時白思渙回想起這一天會有點後悔,他平日裏沒被人這麽載過,本該好好看一看那些沒有去仔細看過的風景,去享受一下那些沒有享受過的享受。怪他,只顧着抓着林珩的襯衫,顧着看林珩的背影,顧着在這有點必要的擔心中,升起沒有什麽必要的開心。

然後一切可以屬于自己的安穩,又都錯過了。

林珩帶白思渙去外灘的西餐廳吃飯。在林家,白思渙一向只吃中餐,第一次接觸西餐,白思渙什麽都不懂,刀叉也不會用,怕被人看笑話,食物上來後,動也不動一下。

林珩刀叉拿在手已經試了兩道菜下去了,看白思渙還不動,皺眉問:“怎麽不吃?”

白思渙搖一搖頭說:“不是很餓。”

林珩早聽見他肚子餓得咕咕叫,當然不會信他的鬼話。

他見白思渙把刀叉放在一旁,手指有意無意地碰了碰刀柄,仿佛懂了什麽。

林珩坐正身子,給白思渙做示範:“這樣拿,這樣切。”

白思渙被看穿內心,尴尬地紅起臉。勉強擡頭,将林珩的示範仔細收入眼底,學着他的模樣,拿起刀叉,小心地在牛排上劃了一刀。

林珩沒忍住笑出聲,白思渙手驀然一抖,感覺到林珩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他心裏着急起來,頭低得更下去,刀刃在三成熟的牛排上大力地劃動。

眼看着盤子都讓他折騰得咣當響,林珩趕忙阻止:“哎哎哎,不知道的以為你跟這牛排多大仇呢,你得順着它的方向切,連貫點切完。這麽一刀一刀的劃,要劃到什麽時候?”

白思渙頓時不知所措,想丢刀叉開溜的心都有了。

林珩早将自己盤中的牛排切成一塊一塊,這時正好做成白思渙的救命大恩人,把自己這盤牛排與他的對調。

“吃吧,別傻愣着了。”林珩對瞪大眼睛的白思渙說。

白思渙一時受寵若驚,據他所知,林珩平時吃飯還得看菜品的長相,一道菜要是模樣不好看,他碰都不會去碰。

肯吃這塊被他切得亂七八糟的牛排,簡直是天大的罕見事。

這還不算什麽,為了減少白思渙的麻煩,林珩索性将每道需要刀叉的菜,都替他處理得好好的放到他盤裏,就連那道早剝開殼的波士頓龍蝦,也幫他把肉剔出來。

林珩看白思渙眼睛亮亮的,吃着自己給他處理好的菜,吃舒服了的模樣,不知不覺勾起唇角,笑彎了眉眼。忽然覺得,這些沒什麽新奇的菜品,也有那麽一點像人間美味。

自從迎接過朱先生那位客人後,程素棠開始将公事往家裏帶。這個暑假,白思渙見到很多看起來不平凡的客人。

他們總是一前一後進來,在老裴的帶領下,前往盡頭的圓桌會議室。常年不在家的林渙,這個暑假也在家中常住了。每當那扇會議室的大門關起,白思渙都覺得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一起掩在那扇大門後。

家裏失去林羨言的氣息,似乎真的沒有幾個人會去在意。又或者,她原本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白思渙一個人在意。

林珩經常找白思渙膩歪,Karen如同被打入冷宮的失寵妃子,三天兩頭在他倆腿下邊轉悠邊嗚嗚叫。

林珩這才想起,自己很久沒帶Karen去公園裏散步了,記起這檔事,就得拉着白思渙跟他一起去遛狗。

拖着Karen到公園裏去遛,林珩又一次提起白思渙的大學問題:“大學在本地讀吧。”

白思渙一怔,心裏的答案依然模糊不清,只得說:“分數還沒出來呢。”

林珩像是沒明白他的意思,自顧自地講着:“本地好的大學也不少,複旦,交大,同濟,華師……”

白思渙感覺林珩念了一串神仙名字,趕忙阻止他繼續念下去:“等分數出來了再說!”

林珩看了他一眼,微嘆口氣說:“行,你填志願的時候,要叫上我一起。”

白思渙望着在前頭走得勤快的Karen,應了聲:“哦。”

他一直在想,他的未來,到底是不是能夠如期望中的那麽順利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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