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直到上了馬車, 容悅才擡起頭,臉上早就沒有了在周方琦面前憤恨難堪的神色,只不過她依舊是蹙了蹙眉, 将周方琦最後一句話在心底過了幾遍, 才猜透他的心思。

她眸色淺淡, 攥緊了手帕,玖思有些不安地:“少夫人, 我們該怎麽辦?”

容悅閉了閉眼, 忽地想到什麽, 她朝玖思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去看過小蘭了?待會到了平輿街, 你就去看下吧。”

自從容悅腳踝受傷, 後面又發生了一系列的事,算起來, 玖思也有半個多月沒有去看過小蘭了,如今容悅一提,她方才想起來這事。

只不過她此時對表少爺的話耿耿于懷,只是滿懷心事地随意點了點頭, 依舊一臉憂色。

待下了馬車,容悅直接朝着粥棚走去,讓玖思去尋小蘭。

粥棚裏的人面上皆是愁色,苦着臉行了禮, 容悅眸色輕閃,也沒有過多詢問,此時的平輿街在一些人眼裏, 無外乎和死人堆一樣,除了簡毅侯手下的士兵和像她這樣的人,怕是沒有人會願意待在這兒。

她臉色微泛着白,粥棚的人有些驚疑,有人問了句:“少夫人瞧着身子似有不适,可有礙?”

“無礙,”容悅勉強勾唇搖了搖頭,她看向正在忙碌的粥棚,上前一步:“我來吧。”

她身子上的确有些不适,可她此時也有些心虛,怕被人看出不妥來,走路間,她都極力掩飾着。

她接過湯勺,仔細瞧了眼前面排隊的難民,才覺心驚,這些難民并未感染疫病,可是她們臉上似也喪失了生氣一般,帶着惶惶,容悅持着湯勺的手一顫,想起她之前服用的那粒藥丸。

她眸色輕閃爍着,明顯地猶豫不決。

她手中殘留的藥也并不多,根據關氏留下的醫書上記載,那藥的的确确對疫病有所作用,否則她也不會放心地前往難民堆裏。

就在她心緒亂擾時,玖思從遠處過來,紅着眼,一手抹着淚,容悅微蹙眉:“怎麽回事?有人欺負你了?”

滿街都是巡邏的士兵,難道還有難民作亂?

玖思哽咽着搖頭,說:“是小蘭,奴婢才知她也染了疫病,早就被隔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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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小蘭她的娘親也因為疫病已經去世了,奴婢……”

玖思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她認識小蘭其實也沒有多久,不過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可是她當初因為思念小妹,對小蘭多了幾分特殊的感情,此時聽見她的噩耗,止不住地就紅了眼。

容悅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袖子中,卻是止不住地攥緊手帕,在旁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呼吸輕了些。

疫病極容易傳染,越是體弱的人,越是容易感染。

她在讓玖思去看望小蘭時,其實早已隐隐猜到了這種可能,只是當猜想被證實時,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欣喜。

一旁的人也聽見她的話,面色都是戚戚然,低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他們已經聽說了不少這種事,可即使聽得再多,他們也沒法做到無動于衷。

玖思眼巴巴地看着容悅,些許不安:“少夫人……”她不只是因為小蘭,更多的還是因為今日表少爺的話。

他話中明顯地是要用疫病除掉少夫人,這裏面可能還會順帶着她,她剛剛從遠處看了染了疫病的難民,悶呼慘吟,有的身上感染處都不堪入目,讓她心驚。

容悅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麽,忽地,她輕抿了抿唇,對玖思說:“帶我去看看。”

玖思第一個反應就是搖頭,那麽危險的地方,怎麽可以讓少夫人過去?

容悅沒有理會她的拒絕,把湯勺遞給旁人,那下人沒有接,反而也有些擔憂:“少夫人,奴才知道您心善,但是疫病極易感染,少夫人還是別沾得好。”

即使那人只不過随意一句,但是別人的善意也讓容悅輕彎起嘴角,笑得溫柔。

“我知道,”她斂下眼睫,笑意多了幾分勉強:“那孩子往日乖巧,如今身邊沒有親近的人,心底定是害怕,我遠遠瞧上一眼就好。”

那下人無奈,接過湯勺:“那少夫人小心。”

容悅點頭,讓玖思帶着她過去,玖思有些不情願地上前去扶着她。

被隔離的難民其實離得不是很遠,也隔了半條街,整個梧州城不會有太多地方給這些難民,即使簡毅侯沒有放棄他們,但是他們所居住的地方條件的确堪稱簡陋。

容悅走了許久,唇色微白,她今日出來本就是強撐着,可是她既然已經來了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歸。

她想着今日周方琦的話,輕呼了一口氣,眼中神色越發堅定,咬着牙繼續朝前走。

玖思在一旁看得着急,其實她也隐隐猜出少夫人應是有所目的,幸而,染了疫病的難民所在之處就在眼前了。

她忙忙攔住容悅:“好了,少夫人,不能再過去了!”

她不知道兩人曾服用過藥,她現在緊張擔心地看着容悅,就是害怕她非要進去。

容悅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玖思一愣,似猜到什麽,又有些不敢置信。

前方一片片帳篷,簡單地棚子下方擺着幾張桌子,整個梧州城的大夫一半都在這兒了,他們蒙着面,皺着眉在一起商讨着什麽,四處把守的人也十分少。

因為并不會有什麽不要命的人會朝這邊跑,這也方便了容悅二人。

兩人剛走進這邊地方,玖思就忍不住地低下頭,不敢再多看,許多難民躺在地上,身上起了紅疹,有的被撓破,流下膿瘡,一股子異味久散不去,不遠處有哭聲,也有人壓抑的痛呼。

容悅臉色也有一瞬間煞白,她緊緊咬着唇瓣,将面前的一幕深深記在心底,她忽然對上一個難民的眼睛,那人似乎還不足及冠之年,潰爛似乎遍布了滿身,可眼底卻滿滿的求生欲望,他們想要活下去。

容悅愣在原地,手帕不經意間落地,飄在了那人面前,容悅一怔,玖思剛要上前去撿起,那人就顫着手将帕子撿了起來。

手帕染上了那人手上的膿瘡,被那人舉起來遞給她們,玖思微愣,不知該不該接,回頭無措地看向容悅。

容悅微頓,她走上前去,看清手帕被染上的深色,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個難民,抿着唇彎腰将手帕收回,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就在她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那人突然開口出聲:“我記得你。”

容悅主仆二人一愣,不解地看向他,就見他艱難地笑着說:“……夫人之前每日都在給難民施粥,就像是活菩薩一樣,這段時間你沒有來,很多人都擔心你。”

容悅怔怔地:“……可是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那人正在笑,髒兮兮的臉上看不清面容,他的聲音飄忽地似有些聽不清:

“我們都很感激你,夫人……謝謝你。”

當初這條平輿街根本不會有那些達官貴族人前來,他們不懂高牆大院裏的事,他們只看見了,有一位夫人在粥棚裏,不曾嫌棄他們髒亂,對每個人都溫柔以待。

他剛說完後,忽然一陣發抖,玖思驚呼一聲倒退一步,容悅也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就見他雙手緊緊握拳,青筋暴起,身子似乎疼得發抖,身上的紅疹痘泡蹭在地面上,膿瘡流了一地,嗓音堵着疼痛。

容悅看得臉色泛白,就見那人咬着牙忍着疼,用極輕的聲音問她:

“……夫人……你說我們能……不能、活下來……”

容悅不知為何紅了眼眶,她攥緊了手帕,嗓子似幹澀地發疼:“……會的,你們會活下來的。”

那人似乎是真的信了,扯開嘴角朝她笑。

她身後的玖思早就泣不成聲,容悅深深吸了口氣,她知道這人未必是相信她,他只是希望有個人能在時候,告訴他,他能活下來。

容悅有些在這兒呆不下去,她轉身就快步地離開,待走了一段路後,有人擡着架子從兩人身邊路過,草席蓋在人身上,根本看不清架子上的人是誰。

繞了這裏一圈後,容悅有些無力地靠在一面牆上,無神地看向玖思,似好久未曾說話了般:“……可看見小蘭了?”

玖思壓抑不住哭腔聲,狠狠地搖了搖頭:“沒有……奴婢沒有、看見她……”

這個時候,誰都知道,既然小蘭已經染了疫病,卻又不在這其中,那小蘭如今是何結果便已經了然了。

容悅有些失神,她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帕子,那上面染着些膿瘡,她沒有看到小蘭,卻已經拿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需要這場疫病,可是看着這些痛苦的難民,明知自己也許能幫到他們,她卻無動于衷,她無法做到心安。

她還在發愣的時候,突然手腕處被握緊,往一旁無人的小巷子一帶,容悅微驚地擡頭,就看見厲晟難掩怒意的面容:

“你不要命了嗎!”

厲晟看着眼前臉色泛白的女子,心底閃過一絲心疼後,又是止不住的怒意,昨日她不顧身子胡鬧,他還沒有找她算賬,今日居然還敢往難民堆裏跑,真是膽子比天還大!

可是容悅看見他,卻是眼前一亮,剛剛擔憂的問題似是迎刃而解。

厲晟心裏怒氣還未笑,乍然看見她灼亮的眸子,微微一愣,一時之間忘記了剛剛的怒火,他移開視線,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

“做、做什麽,這麽看着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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