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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時候的心情,淩羽已經記不太清了。

他只記得他蜷在被子裏,手指攥緊了被角直至骨節發白,連帶着呼吸都停滞下來。

趙恒川在他以為最幸福的時候,給了他最狠的一刀。

溫柔是假的,暧昧是裝的,就連剛才那場熱烈的歡愛,不過是那人賭局之中的演技——可淩羽呢?

他才剛把那顆熱乎乎的真心送出去,眼睜睜看着那團跳動的血肉從半空墜下,摔個稀巴爛。

痛嗎?

當然。

淩羽咬緊了牙關,鼻尖的酸意刺激着淚腺,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可他不敢哭,甚至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他怕趙恒川發現他還醒着。

他已經輸了,甚至将自己都搭了進去,他不能再讓那個人往自己的屍體上踩一腳。

所以他忍耐着,僵硬的躺在溫暖的被褥中,直到天蒙蒙亮。

直到……眼裏的淚水幹了,心口的疼痛麻痹了,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其實現在想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與趙恒川不過是各取所需,是他自作多情越了界,上趕着把心交出去,才鬧成現在這樣。

吃一塹長一智。

他不會再這麽做了。

第二天起來後,淩羽一臉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吊兒郎當的說自己昨天只是喝多了,讓對方不要在意。

他是生來的演員,可以随時将自己僞裝成任何的樣子,從眼神到表情到姿态,毫無破綻。

趙恒川信了。

他似乎有點失望,又似乎早已料到,便只是無所謂的笑笑,簡單帶過了這個話題。

“餓了麽?我們出去吃飯吧,我之前發現了一家很不錯的火鍋店,你要是不喜歡吃辣,裏面的清湯鍋味道也相當不錯……”

淩羽看着那人的臉,緩慢的眨了眨眼睛。

“好啊,那就麻煩趙老板破財了。”

這樣一來一回,到是不分伯仲,任誰也看不出他早已滿盤皆輸。

挺好的。

淩羽想着,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連忙揉了揉。

從那之後,他與趙恒川的關系愈發微妙起來,暧昧仍在,卻又始終少了點火候,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場飯局上,淩羽替趙恒川擋酒。

那場飯局說大不大,來的卻個個是業界精英,也不乏趙恒川的幾個狐朋狗友,包括當時與人打賭的鄧高文——一副西裝革履儀表堂堂的模樣,與趙恒川并肩站着,倒有幾分臭味相投。

淩羽看着那兩個相似的背影,突然覺得趙恒川也沒想象的那麽好。

可雖明知如此,胸口依然一片空蕩,時而有風吹過,又冷又痛。

直到有人向他們敬酒,趙恒川不勝酒力,三杯下肚已經臉色發紅,淩羽在旁扶了他一把,轉頭又看那些銀晃晃的酒杯,心下冷笑。

這是沖着誰來的,一目了然。

前幾年淩羽風光的時候,這些人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如今落魄了,自然是缺不了被踩一腳,趙恒川雖護他一時,确護不了一世。

更何況,淩羽不需要人護着,他與趙恒川不過各取所需,他幫他東山再起,他助他日入鬥金——淩羽三十不到,在圈子裏算不上年輕,卻是比小鮮肉們多了閱歷和經驗,加上他本身的條件與實力,再過幾年,便又能回到巅峰時刻。

而現在,他只有忍。

“我們趙老板酒量不好,卻又不忍心壞了大家興致,不如從現在開始,我替他喝……”

淩羽笑着說罷,替自己滿上一杯,向着周圍一舉,仰頭飲盡。

辛辣的酒液穿腸而過,像是生吞了一把帶火的刀子,沿着喉管一路燒到胃裏。

很熱,也很暖和。

淩羽颠倒酒杯,将空空的杯底亮出來。

他依然在笑,笑得自信但不張揚,比起以往,多了幾分世事圓滑,少了幾分年少輕狂。

他變了。

趙恒川眯着眼,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的身影來來回回,酒杯一次次滿上,又很快變得空蕩……數不清的人向他敬酒,大多都是落井下石的,他們看着淩羽的目光帶着奚落與嘲諷,甚至不乏惡心的欲望。

趙恒川的酒量并沒有那麽差,他只是容易上臉,但腦袋還是清醒的。

于是他就這麽冷眼看着,看着那一個個不懷好意的人們走上前,看着淩羽從站立到不穩,最後只能斜斜依靠在凳子上,在這個冷氣十足的大廳裏,淩羽的衣服卻是全部被汗水打濕,他淩亂的黑發貼在額前,露出那雙因笑容而微微彎起的眉眼,繃緊的脊背筆挺,像一杆永不曲折的标槍。

那是他的傲慢,趙恒川明白。

也正因為明白,他才想看淩羽究竟會做到哪一步……

而淩羽一直撐到了散場。

整個晚上,他桌上的飯菜一口沒動,甚至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便替趙恒川頂在了前頭。灌他酒的人太多了,淩羽喝到後來,甚至分不清是誰敬的,但他也不傻,知道讨價還價,一杯酒分五口、六口……他的酒量相當不錯,有那麽點千杯不倒的意思,可就算如此,也依然經不住一杯一杯的往裏灌。

中場休息的時候,淩羽去了趟廁所,他撐在洗手臺前,扣着嗓子差點沒把胃給吐出來。他的眼睛已經全都紅了,眼白處血絲密布,倒是有點吓人,淩羽拍着胸口咳了幾下,又捧起水來洗了把臉,等到酒意稍散,才轉身出了洗手間的大門。

剩餘的時間裏,淩羽始終繃着一根筋,他強撐着不讓自己倒下,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很多人在看着他,看着他出醜,鬧笑話,然後記上一筆什麽,放在網上、又或是娛樂報不起眼的角落裏,等他重返巅峰時挖出來,再做文章。

他不能倒下,萬萬不能。

等趙恒川扶着爛醉的淩羽回到公寓,已經是淩晨兩點半了。

進屋之後,他将人放在沙發上,又蹲下替他細細脫去鞋襪,這才起身,去浴室裏放水。

聽着隐約的水聲傳來,淩羽發出低低的呻吟,他渾身都是熱的、軟的,腦子裏的那根弦在被趙恒川帶上車的一瞬間崩斷,仿佛在瞬間被抽去了脊椎一般,別說站直了,他甚至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很累。

淩羽迷迷糊糊的想着,這是他活了二十幾年來最累的一次,累的他無力去想任何事情,只盼着好好休息一場。

可偏偏有人不放過他。

趙恒川将水溫調整到合适的程度,便又出來将淩羽抱進去。

他讓淩羽坐在浴缸裏,背部靠着牆壁,自己也跟着跨進來,掀起一陣水花。

霧氣氤氲的浴室內,趙恒川撈起袖子,幫淩羽解衣服……

給一個醉鬼洗澡需要足夠的耐心,何況趙恒川還足夠溫柔,在全部洗完後用冷水打濕毛巾,細細擦拭着對方通紅的臉。

淩羽低着頭,乖巧安靜的像個精致的娃娃,只不過貼近了,就會發現他的喘息很粗,潮紅的胸口欺負着,垂着的睫毛輕顫,像是不安。

趙恒川看着他這個樣子,忍不住湊上前,在那顆淚痣上落下一吻。

第二天,淩羽發高燒了。

趙恒川把人送去了醫院,寸步不離的守到淩羽從昏迷中蘇醒,端上早就備好的熱粥。

溫暖的米湯流進胃裏,淩羽渾身發暖,頓時舒服了許多。

他看着趙恒川眼下的烏青,以及帶着點疲憊的溫柔笑容,一顆心卻直直沉了下去。

後者卻是伸出手來,寬大的掌心撫摸着他的側臉,眼神專注,滿是關懷。

“以後不要再這麽拼了,我會心疼的。”

淩羽眯起眼來,沒有說話。

他看得出趙恒川是真的對他好。

但他不傻,他知道對方把他當成了什麽——一個報複的工具,一場可笑的賭局,那些險惡的用心都被似水的柔情包裹起來,變成最甜蜜的毒藥。

他曾經誤食,痛的肝腸寸斷。

所以這一次,他不會再陷入其中。

趙恒川的溫柔,他受着。

趙恒川的無情,他也受着。

像是一場歡愛後打破希望的那個電話,又或是冷眼見他被人灌酒時的淡漠,如此反複,最終淩羽得出一個結論。

趙恒川不愛他,但也并沒有那麽恨。

那麽他究竟想要什麽?

淩羽偶爾想到這個問題,都會十分費解。

可趙恒川似乎沒打算告訴他,于是這樣忽冷忽熱的關系持續了一段時間,淩羽的事業逐漸往上,他變得愈發圓滑、老道,在趙恒川的庇護下織出一片自己的關系網,而同時,他也變得沉默。

多說多錯,倒不如沉默是金,反正沒有人要求他一直開口。

對于這樣的淩羽,趙恒川卻是皺起眉頭。

他開始減少回家的次數,一個星期有兩三天在外過夜,也從最初的一手全包到轉交給助理、經紀人,甚至最長的一次,他們有半個月沒說上話。

對于這樣的變化,淩羽依然是沉默的,他不但沒有任何表示,反而一心沉迷在新接到的劇本裏,那是他新拿到的角色,是個反派,性格多面化,并且亦正亦邪。

這樣的角色如果演得好,那絕對能大放異彩,加上很快就要到的金蝶獎提名——淩羽比誰都清楚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能借着這個角色站起來,那麽他隐忍的這兩年,值了。

淩羽是個天才,以前是,現在亦然。

他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日夜不停的分析着人物性格,光筆記就寫滿了四本,臺詞本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便簽,全是對人物的理解和注釋。

反複确定神态、姿勢、表情、甚至是說臺詞時的語氣,淩羽竭盡全力的做到最好,他要把自己變成那個角色,在鏡頭裏,在熒幕上。

老天從不會虧待真心努力的人。

他成功了。

拿到最佳配角獎的那天,淩羽穿着白色的西服,他站在領獎臺上,感受着聚光燈彙集在身上——那是一個萬衆矚目的時刻,也是他重返巅峰的瞬間。

粉絲在臺下尖叫,淩羽微笑着看着那些寫着自己姓名的牌子,那一雙雙揮舞着熒光棒的雙手,眼睛有一瞬間的濕潤。

第一個獎項是趙恒川相助,可這第二個,卻是他一點點努力和打拼來的,這一刻,他終于能站在高處,向着所有落井下石的人宣布,我回來了!

下臺之後,他與助理和經紀人擁抱,又跟着劇組開了慶功宴,喝酒到半夜。

一杯杯烈酒下肚,淩羽難免想起了趙恒川。

越來越忙的趙總最近到處出差,他們已經一周沒見,就算見面,也無話可說。

或許是酒精上頭了,淩羽抱着獎杯坐在車裏,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有那麽一瞬間,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對方這個喜訊。

借着酒勁,他撥出了那個電話。

電音一聲聲響着,一如淩羽越跳越快的心髒,他抱緊了懷裏的獎杯,手指不斷摩挲着底座上攜刻的名字,仿佛這樣便能帶來許些的安全感。

電話被人接通了。

淩羽的嗓音有些啞,他輕輕咳了兩聲,“喂,恒川,我……”

自從那一夜過後,他很少再叫他恒川。

可現下,卻是毫無芥蒂的吐了出來,甚至帶上了一點點欣喜、激動——

“趙總在洗澡,你要是有什麽事的話,等他出來了我讓他打給你。”

一個陌生的男音從電話中傳出來。

淩羽的呼吸停住了。

他靠在柔軟的皮座裏,暖氣呼呼的吹着,溫熱的風拂在臉上,一陣發幹。

“……喂?喂?你還在聽嗎?”

淩羽眨了眨眼。

“好的。”他輕聲回答,“那就麻煩你了。”

電話被人挂斷,一陣陣忙音卻像是密密麻麻的刀片,全數落在了他那顆原以為死去的心上。

淩羽将獎杯放在胸口,身體蜷了起來。

他以為……以為已經不會痛了。

前排的助理看着他突然這樣,連忙問道:“怎麽了?是胃病發作了嗎?”

淩羽過了很久才回答道。

“老毛病犯了而已,沒事。”

他控制着自己的聲音,讓其聽上去沒那麽狼狽,可難免還是有些發顫。

助理沉默了一下,非常聰明的沒有接話。

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了宿舍樓下。

淩羽從車廂裏出來,冰冷的空氣拍打在臉上,将那點兒濕意吹散。

他抹了把臉,抱着被體溫焐熱的獎杯,轉身走進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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