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蘭芝點着了屋子裏的燭臺, 道:“娘,保宮凝血丸的瓶子不夠用了, 得再去瓷器鋪子定制一些了, 我已經讓翡翠訂過了。”

秦二嫂答應着, 脫去外面的見人衣服, 換上了家常的夾袍。

這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 外面起了風,刮得院子裏的梧桐樹也啪啪直響, 蘭芝聽了,不免有些凄涼之意, 便攏緊身上的對襟褙子, 道:“娘, 一天天冷了,家裏都該做冬衣了, 明日從林千戶家回來, 讓人請裁縫來家一趟吧!”

秦二嫂知道蘭芝的衣物大都留在了王府, 便笑着道:“我先前給你備下的嫁妝,有一匹大紅緞子, 一匹正紅緞子,兩匹松江白绫, 都在樓上西頭的那個紅漆衣櫃裏放着, 你拿出來做衣服吧!”

想了想,接着道:“還有兩幅杭州百子圖緞面,正好用來做新被子的被面, 到了冬天,家裏沒有地龍,冷得很,得給你絮兩床新的厚被子!”

蘭芝答應了一聲,拿了琉璃燈罩,罩在了燭臺上。

家裏新買的兩個小丫鬟儲秀和蜀芳,已經由翡翠帶着在成衣鋪子把秋冬衣物都買好了,這次做衣服,只做他們一家三口和翡翠的衣服就行了。

秦二嫂和蘭芝商議罷,急急出門去東隔壁章家找章大嫂說話去了。

章大嫂的大兒媳婦近來身體有些不妥,請她過去看看。

秦二嫂剛走沒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蘭芝疑惑地出了堂屋——天都黑透了,誰這時候還來串門?難道趙郁真的讓人把她用過的東西都送來了?

儲秀正在院子裏用鐵釺子紮落葉,聽到敲門聲,忙道:“姑娘,我去開門!”

見儲秀邁着小短腿一溜煙跑去開門,蘭芝微微一笑,立在那裏等着。

儲秀很快就又回來了,黑黑的圓臉上帶着些慌亂:“姑娘,外面停着兩輛大車,領頭的人說他叫知禮,正往咱家大門裏搬卸箱籠......”

蘭芝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便道:“沒事,你去竈屋叫了翡翠過去。”

趙郁要迎新人,把她用過的東西都送了過來,蘭芝理智上知道這是最正常不過的,可心裏還是有些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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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自從去了京城,趙郁就一直忙着公務,每每回到內宅都是深夜,早上天不亮就出門,除了她倒是沒有別的女人。

這一世她早早離了王府,趙郁身邊估計也與前世不同了。

秦蘭芝吩咐了儲秀,便自己開了後門,在後門外的青石臺階上坐了下來,靜靜聽梅溪河的水聲。

院子裏一直在搬運箱籠。

蘭芝坐在後門外,卻能聽到翡翠和知禮說話,讓知禮督促人把箱籠都搬到樓上西間。

她在心裏問自己:秦蘭芝,你後悔麽?

答案是不後悔。

男人不是生活的全部,若是沒了命,什麽都沒了!

她永遠忘不掉瀕死之際的感覺。

死亡降臨那一瞬間,她腦海裏浮現的是她的爹娘,為了她遠赴西北的她的爹娘。

箱籠安置停當,翡翠送知禮出去,闩上大門便來後門外找蘭芝。

見黯淡光線中蘭芝孤零零坐在河邊,翡翠心裏一陣難過,走過去挨着蘭芝坐下,默默陪伴着蘭芝。

蘭芝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問翡翠:“我那件月白色對襟夾衣熨好沒有?明日去林家,就穿這件衣服吧!”

翡翠忙道:“姑娘,老人家都喜歡鮮亮顏色,林老太太辦茶會,熱熱鬧鬧的,你穿這件衣服去會不會太素了些?”

蘭芝微微笑了,道:“林千戶剛剛沒了娘子,林老太太卻叫了院中唱的去家中彈唱,還邀請各家女眷過去,怕是急着相看人給林千戶續弦,林千戶心裏會好受才怪——咱們還是穿得素淨一些,別招人眼的好!”

翡翠這才明白了過來,便道:“姑娘說的是,裙子的話,紅羅裙是不能穿了,不過有一件煙紫色絹裙,倒是可以搭配着穿......”

又問蘭芝:“姑娘,那你新淘澄的玫瑰香膏也不能用了吧?”

蘭芝笑眯眯道:“我衣裙都穿那麽素了,嘴唇上搽些玫瑰紅香膏,想必也礙不着林千戶的眼了!”

翡翠見蘭芝還是像先前那樣愛妝扮,不由掩口笑了:“姑娘,其實咱們新買的粉色香膏也可以用!”

蘭芝也笑了起來,輕輕道:“我說着玩呢,平時怎麽打扮無所謂,明日既然有可能是林老太太給林千戶找續弦,咱們還是不顯山露水的好!”

她雖然想要報林千戶前世的恩,卻也沒想過以身相許。

翡翠見蘭芝這麽清醒,心中歡喜,便道:“姑娘,我今日出門,回來的時候遇到了賣甜水的朱大娘,聽她說簡家搬到了西邊的清化鎮,簡青如今還起不了床,周家因此與簡四姑娘退親了。”

蘭芝聽了,道:“周家不是什麽好人家,退親說不定是好事......”

河水滔滔聲中,主仆倆絮絮說着瑣碎之事,蘭芝心底那點傷感漸漸淡如雲煙,僅留下些微的舊痕,雖然偶爾還會刺痛,可是蘭芝相信,只要将來有了兒女,她總會徹底忘懷的。

臨睡前翡翠去西間整理知禮送來的箱籠。

蘭芝在卧室裏踱步背醫書。

這是她背的第四遍了。

蘭芝篤信熟能生巧,先把醫書和方子都背熟,打好基礎,然後再繼續深入學習,一定事半功倍。

翡翠忽然在西間道:“姑娘,你......你快過來看看!”

蘭芝把書放在了妝臺上,疾步走了過去:“怎麽了?”

翡翠把一個精致的血檀雕花匣子遞給了蘭芝:“姑娘,放首飾的箱子裏多了這個!”

蘭芝拿着沉甸甸的匣子看了一遍,看到了上面镌刻了簪花小楷“胡珠樓珍藏”五個字,便道:“這是京城有名的珠寶樓胡珠樓的鎮樓之寶!”

又道:“胡珠樓的普通首飾刻的是‘胡珠樓珍玩’五個字,鎮樓之寶才刻‘胡珠樓珍藏’這五個字。”

前世進京之後,她得了不少胡珠樓的首飾,基本都是胡珠樓的鎮樓之寶,因此對胡珠樓還算熟悉。

翡翠咂舌道:“哎呀,是鎮樓之寶啊,快打開看看吧!”

蘭芝熟門熟路摁開消息,燭光中一片金燦流光——原來是一套赤金鑲嵌紅寶石頭面!

翡翠不由低呼了一聲:“啊,姑娘,真好看!這是寶貝啊!”

蘭芝輕輕撫摸着。

她是真的喜歡寶石,不管前生還是今世都是,這些寶石真美,時光流逝人事變遷,可寶石卻能一直美下去。

翡翠疑惑道:“姑娘,這不是咱們的東西啊!”

她撓了撓頭,忽然抓住了蘭芝的手臂,十分慌亂:“姑娘,會不會是郡王想要陷害你,故意把這寶石頭面放箱子裏,然後再來咱家搜尋,然後威脅你——”

蘭芝忍着笑在翡翠腦袋上敲了一下:“胡思亂想什麽呢?他是那樣的人麽?”

翡翠認真地想了想,老老實實道:“郡王倒不是那等卑鄙的人。”

蘭芝把匣蓋合上,遞給了翡翠:“你把這個收起來吧,別跟人提這件事。”

這套頭面估計要值兩三千兩銀子,夠一般的小康人家花用一輩子了,還是妥當收好吧,将來有機會遇見趙郁再還給他。

翡翠答應了一聲,抱着去了床尾,打開衣櫃裏嵌的暗屜,把匣子放了進去,又認真地上了鎖。

她這才想起另一件事來,忙過來道:“姑娘,先前郡王的不少衣服都在咱們房裏,這次都混在一起送來了,我單獨整理出一箱子,咱們要不要給郡王送回去?”

蘭芝垂下眼簾,濃長睫毛微微顫了顫:“他又不差那幾件衣服,何必送來送去撕扯不清。先放在那裏吧!”

服侍蘭芝洗漱罷,翡翠下樓睡去了。

蘭芝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一時有些難以入睡。

外面風一直在刮着,屋檐下的鐵馬響成一片,不時傳來樹枝被挂斷的咔嚓聲,漸漸又夾雜着啪啪的雨聲。

屋子裏寒意浸人,被窩也似難以暖熱。

蘭芝翻來覆去良久,這才朦胧睡去。

此時趙郁卻還沒有睡。

青竹院外書房裏燈火通明。

大周輿圖和王湉繪制的西北及西域輿圖擺在榻上,趙郁和王湉立在榻前研究着。

胡靈正窩在一邊的圈椅裏打瞌睡。

趙郁指着西夏西北的鄰國赫孫:“既然西夏如此猖狂,不但大周飽受騷擾,就連赫孫也被西夏欺淩,大周何不聯合赫孫,共同出兵,多路大軍夾擊西夏?”

王湉嘆息道:“大周曾經試圖與赫孫聯合夾擊西夏,奈何赫孫國王優柔寡斷,一直下不了決心。”

趙郁看着輿圖上的西域諸國,過了一會兒方道:“既然赫孫國王優柔寡斷,那大周就派一個性格強悍善做決策的使者去說服他!”

王湉含笑看向趙郁,意味深長道:“是啊,大周的确該派一位性格強悍善作決策的使者過去!”

趙郁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待咱們的船隊從江南回來,我就押了貨去西北瞧瞧!”

若是能夠做到,他還想随着商隊去西域諸國看看。

王湉微笑:“對了,郡王,我剛得到消息,朝廷突然廢止了武應文的鹽鈔法,不知是怎麽回事!”

趙郁聞言,不禁有些得意,笑嘻嘻道:“我也不知啊!”

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看着趙郁可愛的笑容和閃閃發光的小虎牙,王湉不禁笑了,心道:看來端懿郡王在某種程度上,的确能夠影響到陛下的決策,只是不知道這種影響力,能令端懿郡王走到何種地步......

胡靈在半夢半醒中聽到“鹽鈔法”三個字,當即醒了過來,手拍着扶手恨恨道:“到底哪個殺千刀的在皇帝面前說三道四胡說八道,害得老子丢了賺錢門路!”

趙郁:“......”

王湉:“......”

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趙郁聽到外面風雨愈發大了起來,便送了王湉出去,讓小厮服侍胡靈在書房裏間睡下,他自己卻打着油紙傘回了青竹院內院。

他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薔薇閣大門外,靜靜看着被雨打濕的挂了鐵鎖的大門。

知書帶了小厮知義一直跟着趙郁,見他如此,都不敢吭聲。

最後還是知義鼓起勇氣,字斟句酌慢慢道:“啓禀郡王,小的收拾薔薇閣的時候,把裏面的錦被錦褥繡枕抱枕什麽的,都裝進箱籠裏送走了。”

趙郁聞言,這才轉身走了。

知書沒想到知義這小厮瞧着笨笨的,還有這察言觀色的本事,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知義幾眼,忙跟着郡王去了。

知義悄悄吐了吐舌頭,心道:看來我這次做對了!

又想:我把郡王的衣物也都送到秦姨娘那裏,想着給秦姨娘留個念想,不知道郡王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算了,不想了!

他忙也追了上去。

早上趙郁在外書房榻上醒來,推開窗往外一看,發現雨已經停了,滿地濕漉漉的落葉。

他頓了頓,然後起來洗漱。

王湉和胡靈陪趙郁用了早飯,三人坐在書房裏說話。

知書拿着拜匣進來道:“郡王,這是昨日和今日收到的帖子!”

趙郁接過來略翻了翻,翻到了城外駐軍林千戶的請帖,心裏不知為何,有些煩這位林千戶,便道:“我和這位林千戶不熟,他家辦茶會給我下帖子做什麽?”

胡靈對城中消息頗為靈通,當即道:“二哥,你不知,這是林千戶的祖母林老太太給他辦的相親茶會,想逼着他續弦,林千戶大概心裏不樂意,打算多請些客人把水攪渾——我也收到請帖了!”

趙郁原本不打算去的,可是聽到“相親”“續弦”這些字眼,心裏一動,卻沒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趙郁若無其事起身出去,招手叫了小厮知義過來,低低吩咐道:“你去梧桐巷宅子......”

知義認真聽着,連連點頭,最後道:“郡王,小的這就過去!”

說罷,他行了個禮,快步出去了。

趙郁正要回屋,小厮知文卻跑了進來:“郡王,側妃派了雙美過來,說讓你現在就去海棠苑一趟!”

叫了知書出來後,趙郁只低聲說了一句:“路上問問雙美,看側妃叫我去做什麽!”

知書答了聲“是”,路上跟在趙郁後面,一句一句問雙美。

雙美年紀小,很快就被套出話來:“孟三姑娘和荥陽侯家的蔡大姑娘過來看側妃,還有咱們大周首富王家的兩位姑娘也來了,海棠苑好不熱鬧!”

趙郁走在前面,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他母妃又想要給他撮合陪嫁豐厚的姑娘了,便一邊走一邊想着對策。

他母妃什麽都想得到,胃口極大,要占全天下的便宜,高門貴女可以做他的郡王妃,大富之家的女兒可以做他的妾,仿佛他趙郁是用來釣肥魚的魚餌一般。

趙郁心裏很清楚自己母妃的貪心,可這是以孝治國的大周,韓側妃是他的生身母親,他只能想辦法守住自己的底限,卻不能和他母親撕破臉。

每次遇到這種情形的時候,趙郁心裏一股戾氣就油然而生,卻只能自己硬生生化解掉。

片刻後,趙郁想出了對策。

他腳步一轉,繞路去外書房找趙翎了。

趙翎正在見王府裏的管事。

福王如今不大管事,王府事務都交給了世子趙翎管着。

趙翎得知端懿郡王來了,便道:“讓他進來吧!”

趙郁就在外面候着,聽了便笑嘻嘻道:“大哥,你出來說話更方便些!”

趙翎聞言,不禁笑了,讓管事們先議事,他自己起身去見趙郁。

趙郁同趙翎走到院中亭子裏,見四周無人,便一副正經模樣看着趙翎:“哥,有一個消息,我不得不來告訴你!”

趙翎似笑非笑:“說吧,有什麽事需要我去頂缸?”

趙郁的心思被哥哥識破,也不尴尬,笑着道:“我母妃請了孟三姑娘過去,又讓人叫我也過去,我總覺得我母妃......”

他意味深長看着趙翎,慢悠悠又續上了一句:“哥,我無所謂的,我母妃說了,我是皇室郡王,玷污了哪個女子,收到房裏就是,不喜歡了就讓她‘病死’。”

韓側妃其實沒有當着趙郁的面說過這樣的話,可是趙郁不知為何,總有一種錯覺,覺得這就是他母妃說過的話。

似乎發生過,又似乎是做夢,他總覺得自己因此和母妃發生過激烈的沖突。

趙翎聞言默然。

韓側妃确實不好惹。

韓側妃就如妖怪一般,王府女眷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她卻一直很受福王寵愛,誰都扳不倒她。

他母妃因是孟家嫡女,頗得福王看重,卻也奈何韓側妃不得,只能勉力維持表面的平衡。

趙翎看向趙郁,眼神複雜——他沒想到,趙郁居然看韓側妃看得這麽透!

趙郁一見趙翎的眼神,就知道趙翎願意和自己達成暫時的聯盟了,便笑吟吟深深一揖:“請吧,我的大哥,你我兄弟一起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祝各位讀者小親親中秋節快樂呀!

本文的男主和女主都不完美,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問題,不過是塵世之中極普通的一對,請不要拿太高的要求去要求他們,畢竟我們每個人自己都不完美,就不要嚴于律人寬以待己了!

另外,本文架空,也就是說,是漠漠我臆想生造出的一個世界,好滿足我做造物主的願望,請不要考據啦!

感謝投雷支持的小可愛們~333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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