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從衣擺下泅濕的水滴落了下來,落在地面上,慢慢地暈開成了一片濃重的墨色,空氣中裹挾着海風的潮濕氣息,還夾雜着血腥的味道。

那是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剛才的戰鬥讓幾人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傷,被割開的衣物劃痕下是滲出血跡的傷痕,将織物的邊緣也染成了鮮豔的血色。

芥川龍之介扣着初鹿野來夏肩頸的手越發用力,他垂着頭,垂在臉側的鬓發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投下一片陰影。

他的夢破碎了。

連同曾經的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如同被驟然打碎的鏡子。

芥川龍之介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失去了自16歲以後便擁有的意義。

不吠的狂犬從喉嚨深處發出了悲鳴——分明是悲傷絕望至極的恸哭,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那是悲傷和絕望到了極致之後,連聲帶都無法發出聲音來的洶湧情緒。

一點水珠順着他下颔的輪廓緩緩落在初鹿野來夏濃郁的睫羽上,将睫羽染成一片潮濕。

這是芥川龍之介第一次哭。

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将眼前的世界暈成一片模糊。

随後他聽到了什麽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漂浮在空中的沙沙聲響。芥川龍之介眼神一凝,初鹿野來夏身體上的那些傷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修複,原本深刻滲血的傷口立刻閉攏、愈合,最後變成了光潔如新的樣子。

好像那裏從一開始就沒有傷口一樣。

初鹿野來夏原本蒼白的膚色也緩緩地變得有了血色,連指尖和唇色都重新染上了健康的紅潤之色。

芥川龍之介能更感受到,在這一瞬間,原本了無生氣的身體中突然又一次擁有了心跳和脈搏,他懷裏抱着的人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複着身體,完成由死到生的過程。

初鹿野來夏被眼淚打濕的眼睫微微動了動,随後他在芥川龍之介的懷中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如同浸潤了水光的寶石一般绮麗,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了芥川龍之介茫然無措的臉來。

死而複生這件事,實在是完全超乎了芥川龍之介的預料。

“你哭了?”

初鹿野來夏擡起眼睛,注視着芥川龍之介的臉怔怔地低聲問他。他擡手摸了摸臉頰,指腹上觸碰到了一片微濕的水漬,而芥川龍之介的眼眶卻是一片通紅。

他遲疑了一下,随後擡高了手,曲起食指,将芥川龍之介眼角的淚痕輕輕拭去。随後他伸長了手臂,環住芥川龍之介的脖頸,将臉埋進了芥川龍之介的肩頸之間。

“對不起……對不起……”初鹿野來夏在芥川龍之介的耳邊低聲說道,他的手臂越收越緊,“……讓你擔心了。”

初鹿野來夏沒有死,他又活了過來。

但芥川龍之介能夠無比肯定,他撈上初鹿野來夏時,初鹿野來夏确實已經死去了……但凡初鹿野來夏的身體中還有一點生機,芥川龍之介都不有那樣悲傷難過到了極致的絕望。

就在芥川龍之介以夢境就此破碎、他又一次失去了重視的人時,初鹿野來夏的複活将他正逐漸從軀殼之中抽離的靈魂強行塞了回去。

他不管初鹿野來夏是什麽人、為什麽可以死而複生,芥川龍之介只需要知道初鹿野來夏活過來了就夠了。

什麽欺騙、不信任、隐瞞——這些東西在死亡面前,全都可以被芥川龍之介暫時延後,他不想在經歷了這麽多危機之後去指責些戀人什麽。

本以為徹底失去了、卻又失而複得,芥川龍之介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已經徹底感受到了大起大落,體會過以為初鹿野來夏死亡時那一刻心髒的驟痛、仿佛整個世界崩塌一般的絕望,那一切憤怒也都算不上什麽了。

中島敦和太宰治站在遠處,兩個人一起在夕陽下注視着芥川龍之介和初鹿野來夏相擁抱的身影,橙紅色的夕陽将地面染紅,兩人的影子在暮光下細細長長。

“太宰先生……”中島敦輕聲問道,“一切都結束了,對麽?”

不可能結束的,只要有異能力存在,就不可能有“結束一切”這種事情發生。

太宰治的語調微微頓了一下,随後他輕笑了一聲:“Guild不會再做什麽了。”

與謝野晶子單肩扛着一個巨大的旅行袋,她在看到芥川龍之介與初鹿野來夏相擁抱的身影時啧了一聲,頗為不爽地将巨大的旅行袋丢到地上,旅行包和地面相觸碰時發出了金屬錯亂碰撞的聲響來。

身為偵探社的專屬社醫,與謝野晶子到場當然是為了治療那些可能會受傷的社員——然而并沒有必要需要她,也沒有社員受傷,她算是白來了一趟。

她發間的金屬蝴蝶也被暮色染成了淺紅,随後與謝野晶子便靠坐在身後的欄杆上,她環保着雙臂,裹挾着海濕氣息的海風掀起了她的裙擺。

“不管怎麽說……”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最後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她看着初鹿野來夏的背影,頗為不确定地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皆大歡喜吧……?

******

接受擁抱,并不意味着芥川龍之介把這件事情揭過了。

從他親眼看着初鹿野來夏複生的那一刻起,從前很多只有蛛絲馬跡的事情就被明明白白地擺上了臺面,芥川龍之介在那一刻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為什麽初鹿野來夏的身上會沒有那個槍傷留下的疤痕、為什麽初鹿野來夏不管做什麽事情都顯得那麽有底氣、為什麽在危險的事初鹿野來夏也不害怕去做……這一切問題全都有了答案。

因為初鹿野來夏早就知道,他不會死。

這絕對不會是初鹿野來夏第一次死亡。

芥川龍之介越想越深,就越加忍受不了,每想地深一點,積累的情緒就會更多一點。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自以為是想要保護的重視的人可能已經死去了好幾次。

這就是他所謂的保護嗎?

而他從頭到尾都被瞞在鼓裏,甚至不知道每天和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其實在他不在的時間裏就遭遇過危險,乃至死亡。

芥川龍之介想到初鹿野來夏答應過他,等到一切結束之後,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他忍住沖動,将聲音溫和下來:“你說過,等到Guild的事情結束了,不管什麽都會告訴我。”

“……全部、全部,”初鹿野來夏緩緩嘆了口氣,“我都會告訴你。”

他心裏明白的很,如今芥川龍之介的精神是在崩潰的邊緣走了一遭,好在因為他沒有真的死亡,才勉強被穩定住了。而現在這種就是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那麽恰好地被芥川龍之介目睹了死亡,又更加恰好地是在芥川龍之介的懷中完成重置。

在從海邊回到家中的路上,初鹿野來夏一直在思考該用怎樣的方法來跟芥川龍之介坦白。他又不是傻子,又跟芥川龍之介朝夕相處了那麽多年,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芥川龍之介目前是強忍住情緒的克制狀态。

等到回了家,芥川龍之介也沒有第一時間就要求初鹿野來夏坦白,而是讓他去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幹燥溫暖的衣物。

“首先,關于我自己……”初鹿野來夏想了想,最後放棄了委婉的說法,用了一個顯得有些尖銳的詞,“我不是人。或許稱我這樣的人為‘亞人’更加合适。”

“亞人不會死,準确的說,是不會因為非自然死亡的因素而死的。只要不是壽命走到盡頭而自然死亡,無論因什麽而死亡,亞人都能夠複活。”初鹿野來夏在心裏略微躊躇了一下,“……我五歲那年,知道我是亞人。”

芥川龍之介突然覺得說不出話來。

五歲……這是一個太小的年紀,而在那麽小的時候,初鹿野來夏竟然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我沒數過我死了多少次,”初鹿野來夏很誠實地坦白,既然決定要坦白,他就沒想過再說謊,“但是确實死了不少次數了,因為我和你們正常人不一樣……你們是無論機會多麽渺小、即使遍體鱗傷,也要站起來。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立刻重置。”

所以死亡的次數才會變多,因為初鹿野來夏僅僅只是将死亡當成了一種必要的戰鬥手段而已。

“一樣的。”芥川龍之介打斷了初鹿野來夏,他盯着那雙綠寶石一般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我這裏,你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我不喜歡聽‘你們正常人’這種稱呼,初鹿野來夏只是初鹿野來夏,和體質、能力都沒有關系。”

他現在明白了初鹿野來夏一周前的話的意思——初鹿野來夏希望他無論看見什麽都要冷靜,大概是已經做好了會被他看見死亡複活這一幕的準備。

也就是說,從那時起,初鹿野來夏就知道自己必然會死一次了。

芥川龍之介難得地感受到了心髒傳來的抽搐的疼痛感,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麽情緒,只覺得憤怒又無力,同時又感到了深刻至極的茫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初鹿野來夏主動靠了過去,他伸手将芥川龍之介的手拉了過來,神色認真地看着芥川龍之介說,“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告訴你,沒有給你應該有的态度。”

“從今天開始不會了。”

芥川龍之介只覺得手上一涼,傳來了一點冰涼的觸感。他垂下眼睛看過去,無名指上被戴上了一枚戒指,素銀圈的戒指在室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來。

“關于我的一切,我都想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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