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玉釵紅

天實在冷,阿顯提着書袋兒踏出門檻登時哆嗦下,心念一動,忽捂住腦袋轉身回屋:“娘,我頭疼。”

倒也不是扯謊,頭上的傷的确是疼,他遂心安理得地用這話撒起嬌,從他爹娘這處得了恩準今日不用到書塾去。

阿合不用送他,只跟着賀無量到紙廠去。

時候尚早,郁菀從屋裏取了件舊衣裳坐來堂屋裏縫補,令約則閑閑找來幾根彩繩,編着什麽。

至于不用去學堂的阿顯,此時正端坐在兩人面前念詩。

念到“人生得意須盡歡”一句時,他刻意擡高聲音,卻未敵過屋外含含糊糊傳來的聲音。

郁菀聽聲,忙放下針線籃子去門邊,窸窸窣窣說了幾句便來桌邊拿錢袋兒。

原是這兩日她同雲飛的奶娘秋娘見過兩回,昨兒又一道在溪邊洗過衣裳,秋娘因初來宛陽,不認得城中坊巷橋市,聽她今兒要去肉行便請同去。

郁菀自是應下,這時受秋娘邀坐去輛樸素馬車上出了竹塢。

阿顯在窗邊見馬車走遠,歡喜放下窗屜子,丢下書坐去令約旁邊的小圓凳上暖手。

令約斜過眼觑他,手上仍懶懶地編着彩繩,打趣他:“唷,幾時改了性子?怎不跑去後頭找人頑了?”

一聽這話,阿顯忙晃晃腦袋:“不去不去,他什麽話都要問個明白,真真氣死個人。”

奈何天不遂人願,他話音堪堪落地屋外就傳來雲飛的聲音:“賀姐姐可在家?”

不待令約反應,阿顯便一溜煙竄到門後,令約原以為他是口是心非要給人開門,結果他只是想藏在門後。

她嗤笑聲,放下彩繩開門去。

屋外的小少年披着一領鬥篷,見到她後笑咧咧送了樣東西來眼底:“姐姐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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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和昨日那塊兒一模一樣,她輕輕擡眉:“為何給我這個?”

“三哥說,早間咕嚕跑去你窗外鬧了,我向姐姐道歉來。”

“小事罷了,總是要起的。”她推辭道,“你留着自個兒吃罷。”

“不成……”不待她問緣由,小少年便接着道,“我三哥說了,錯雖是因我而起,禮卻應該由他賠,不過他不便貿然登門,這糖是我代他送來的,姐姐若不收下,我便是錯上加錯了。”

令約:“……”

她心下捋了半天也沒捋順這話,卻沒再回絕,接過了他的糖,又聽雲飛說道:“我三哥還教我轉告姐姐,他眼神并不好使,有那‘能近怯遠症’,遠看只能模糊辨清人影。”

令約等他說完,但雲飛說到此處就再無後話,靜默會子不由頂着頭霧水地問他:“何出此言?”

小少年呆呆甩甩頭。

迎面又吹來陣風,令約瑟縮下,出言來:“今兒外頭冷——”

“阿顯?”屋外的小少年驚訝出聲,歪頭看向門檻內門扇底下露出的褲腳鞋面,須臾恍悟,“好呀,可是想躲在這處捉弄我?”

阿顯:“……”并不。

令約見狀,默默往後撤兩步,斂笑看阿顯從門後出來,與門外的人撓頭幹笑:“竟教你瞧見了。”

“如何沒去念書?”

“唔,今兒頭疼。”

“眼下可還疼?”

屋外的小少年一副擔憂模樣,落在阿顯眼裏,驀然心虛兩分,心想:他天然爽朗,我又是他來宛陽後頭個認得的夥伴,愛尋話問也是理所應當的,哪裏能就此冷落了他?

“不疼了。”他想着跳出門檻,回過頭問令約,“我同他頑會子再念書可使得?”

兩個小孩子巴巴兒地望着令約,她哪裏回絕得了。

只等她點頭,兩人就歡喜告辭跑下踏跺,她扶着門框,探頭看人拐去後頭,心下嘟哝,出爾反爾倒很快。

想罷掩上門隔斷外頭凜凜朔風,坐回火盆旁,卻沒着急拿起彩繩編,而是慢條斯理地拆開那塊糖,送進口中。

剎那間,甜味在唇齒間竄開。

少女的杏眸黑潤潤的,映照着火盆裏暖烘烘的橙紅火光,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像只在烤火的懶貓……

少頃,少女面上的惬意逐漸淡下,像是被火烤得熱了,染上薄薄的緋色。

她想,那位霍公子恐怕是誤會了甚麽,她那時關窗……一是記仇,二是怕冷,全然沒有擔心他瞧見什麽的意思啊。

***

另一頭,阿顯随雲飛到堂屋裏坐下後,神色罕見的嚴肅幾分,挺直腰板繃着臉,道:“可說好了,今日再不問那無賴的事。”

昨個兒夜裏,雲飛又端出在醫鋪裏的好奇勁兒,不住問他為何要打霍濤,他雖難招架,卻還是守口如瓶。

畢竟,這中有些事,他連爹娘、阿姊都不曾告訴。

雲飛見他神色肅然,倒了杯熱茶推到他手邊,窘蹙道:“不問了不問了!昨日是我聒噪,只我這人見着誰都愛問些故事,你千萬別惱我。”

“不惱的不惱的!昨日在登月橋上,還是你幫的我。”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完沒來由地尴尬些,各自捧着熱茶埋頭啜上口,別提多乖巧。

霍沉自書房踱步進來堂屋,見昨日鬧得跟兩只猴兒似的人正靜坐喝茶,不禁挑了挑眉:“今日怎這般安靜?”

兩人擡頭,他徑自坐至另一側的交椅上。

雲飛替他斟杯茶送去,瞥眼阿顯,道:“三哥既閑着,不如同我們投壺頑。”

這等游戲本是那些士大夫燕飲時玩的,最是講究禮節的,不過雲飛自幼時見識過兩回後,就也稀罕上了,倘若有人陪他,他總愛與人比這個。

他說着跑去偏屋取投壺來,也不顧霍沉答應沒答應,霍沉無奈,但見兩個小孩子興致勃勃騰出地方,倒也陪着他們鬧了會兒……

***

此後又過兩日,冬至眼瞅着也快到跟前。

郁菀翻了翻黃歷,見到了與布莊裁縫說好的日子,便領令約到城中取新裁的棉襖去。

臘月将至,宛陽街頭又換了批行商過客,不時能遇着幾輛車馬在大道上。

郁菀挽着令約到布莊去時,拐進輕羅巷便瞧見幾輛車轎,心生疑惑:“幾時這裏也這般熱鬧了?”

“我也奇怪。”令約附和。

二人朝車轎停的地方過去,走近才發覺是舊時那家賣燈草發燭兼賣扇、修扇的鋪子搖身變成了首飾鋪,此時裏頭有許多婦人姑娘在,不禁齊齊頓住腳步。

“寶奁齋。”

令約喃喃念出匾額上題的字,郁菀則收回目光,偏頭瞧了眼令約的發髻,緩款道:“咱們也瞧瞧去。”

“嗯。”

她們不住在城中,故而消息并不靈通,便連城中新張了鋪子也是遲幾天才曉得,此時進去,見店裏不單賣珠釵首飾,還賣些稀罕物件,心下又新鮮幾分。

令約環視寶奁齋一圈兒,如今這裏比以往做燈草扇鋪時寬敞許多。

原先的店家封了閣樓自己歇息喝茶用,底下也支了幾個大架子亂糟糟堆扇骨。而今修葺一番,只西、南兩面依牆擺着博古架,隔着四尺高的長櫃,裏頭各守着個年輕夥計。

她轉轉眼,目光落到博古架旁立着的一根鸠杖上,約莫有七尺長,飛鸠杖頭,杖身摩弄得極為光澤,很是威風。

獨獨杖頭底下綁着根豆綠色絡子,忽地又可愛不少。

正瞧着,郁菀那端喚她:“阿約,你來。”

她不再四處瞧,應聲過去,郁菀托着個小方匣給她瞧,只見裏頭躺着支鍍銀釵,釵頭玉有食指指腹那般大,小巧可愛。

大赜不似前朝,沒有那等庶民禁用金玉、瑪瑙、珊瑚、琥珀的律令,以故首飾鋪中從不乏金玉翡翠。

令約微微伏了伏腦袋,任由郁菀替她簪好,捧着櫃上的銅鏡左右瞧幾回,可是,再怎麽瞧她都覺得這同她的木釵沒什麽差別。

她取下發釵,附到郁菀耳邊小聲說這話,正這時,閣樓上一個梳着丫鬟發髻的小丫頭咚咚跑了下來,懷裏捧着個香盒,喜滋滋、臉紅紅的朝外去。

令約認得她,方家小姐的丫頭。

“既不喜歡這支,再瞧瞧別的。”郁菀似乎興致很高,說着又招呼那端的小夥計來她們這裏。

“娘,在這兒耽擱久了,還取得了衣裳麽?”恐怕荷包也不準的。

布莊的規矩是,裁了布料後先付五成錢作定,待取成衣時再付餘下的。今冬賀家四口人人做了兩件冬衣,一件尋常麻布填蘆花,一件綢緞夾棉花,價值不菲。

此時小夥計還未從那端兩個婦人那裏抽身,郁菀無奈拍拍她手背,笑道:“你卻比我還急,今兒取不成,大不了明日再來。”

“喔。”她乖順将那支玉釵放回匣中,不自覺地噘了噘嘴巴,全沒有平日在外的沉靜。

郁菀見她這般,眉眼溫柔地笑了笑。

“來咯。”裏頭的小夥計大約也才十四、五歲,忙完那頭跑來她們跟前,才然令約沒跟在郁菀身後,他只替郁菀拿了發釵出來,眼下見着令約,霎時間竟紅了臉。

早便聽聞宛水岸邊的姑娘們生得顏色好,今兒才算見識到,他想着繃緊脖頸問:“姑、姑娘要些什麽?”

他說話鄉音極重,偏又要遷就宛陽人說話的腔調,兩頭都不像,令約難得地想笑,但還是忍住,請他随意取幾樣來瞧瞧。

許是都知道商人們愛把好的、貴的擺在閣樓之上等貴客們去,是以上頭的人并不多,霍沉同掌櫃下樓時,聽阿某用嶺南方言說了句“好看極了”,順聲看去。

底下頗有幾分熱鬧,走到樓梯中央的霍沉不禁停下腳步,扶欄朝阿某前面笑吟吟的少女看去,她發間簪着一點紅,倒比素日裏簪的荊啊木的亮眼。

這樣倒很像個小姑娘。

霍沉收回眼,低頭笑了笑,掌櫃的也低低咳聲收回視線送他出寶奁齋。

到了門外,霍沉垂頭撣了撣衣袖,沉聲喚那掌櫃的:“岑伯。”

“欸。”

“裏頭那位姑娘若是想買什麽,尋個由頭半價賣她。”

掌櫃的一愣,了悟什麽似的應他:“是。”

作者有話要說:  不許說我們霍老板摳!你看人家都給關系一般的普通鄰居打折了!(?

#霍老板的語塞日常#

普通鄰居·阿約:能先把馬糞價錢降了麽?

霍老板:……

感謝小天使“聞人翎”的地雷以及小天使“愛未央”灌溉營養液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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