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杪春去
溪水泠泠, 春草萋萋,眨眼已是暮春時節。
竹塢幽寂,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緣溪而坐,不時朝溪中竹簍裏投幾塊石子, 若投準了, 便聽噗通一聲悶響, 水花兒淺淺濺起, 石子沉去簍底, 若沒投中, 便聽嘆息聲更為沉重。
本該是場消遣游戲, 偏被他們玩得凄風苦雨。
一個沒投中, 不高興托腮, 問道:“那日究竟出了甚麽事?”
另一個也蔫頭耷腦, 同樣丢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答他:“我也不知,依我看, 萬事都好好兒的, 只我三哥忽地啞了。”
這一啞巴,下山路上竟半句話也沒說,此後這些日子竟始終躲着連賀姐姐面也不見!
“賀姐姐也不高興麽?”
阿顯綿嘆聲:“該是不高興,以往讀書練字時她總陪着我,近日麽,用過飨飯便自拾掇去。”
他這般乖巧,決計不是他招惹的她,如此想來,只能是旁人得罪了她。
這人麽, 與雲飛一談便知是霍沉。
哼……當着雲飛的面兒,阿顯只在心底氣哼哼:竟對着姑娘家愛搭不理,算甚麽大丈夫,定不是好姐夫。
雲飛正是怕他有這種念頭,從此倒了戈,故而一句話也不敢多抱怨,強忍着聲讨他三哥的心思,默默擲石子。
适巧走來兩人身後的阿蒙也聽着阿顯這句,站定摸了摸下巴,思索陣,後裝出剛來的模樣把一個盛點心的提匣放去二人中間:“秋娘教你們洗過手再吃。”
二人漫不經心應下,阿蒙不多言,步履匆匆回了小樓。
熏香淡淡,充盈在閣樓居室內,霍沉站在窗前,望着對面緊閉的窗,劍眉緊鎖。
——那串鐵馬被她摘下,重新換上兩顆陶響球綁成的簡陋風鈴,他惹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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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知曉那兩顆陶響球也是他有意送去,只怕也落得同樣下場。
天光傾瀉進窗,身側飛舞的塵埃畢露,透紅的瑪瑙流蘇于眼前輕搖輕晃,身後徐徐響起敲門聲。
霍沉頓了頓,裝模作樣坐去一側的書案前,教人進來。
正是阿蒙。
向來說話行事都極盡誇張奉承的阿蒙這回竟破天荒數落起霍沉的過失,并且補刀子似的将偷聽來的話重複一遍,告訴他,賀姑娘近日很不高興——霍沉雖知這個“很”字極有可能是阿蒙自己帶上,但還是無可避免地陷入泥淖中。
他攆走阿蒙,拿起桌上一個玉兔鎮紙,摩挲着兔耳與之對視,腦中混混沌沌。
“連我兒也瞧不起我?”
“你不叫我爹我便不是你爹了麽?”
“難道天下只你爹一人是淫.魔色鬼嗎?”
“躲着做甚麽,睜眼瞧瞧我是怎麽待你娘、怎麽生下你的。”
獸性大發的醉鬼,咯咯作響的雕花木床,搖搖晃晃的紙帳,以及,竭力隐忍的啜泣聲……所見所聞統統化作利刃,紮去個年僅五歲的小孩子身上。
“你是我兒,即便再恨我、再不願叫我爹,身上也都留着我的血,終有一日會同我一樣,你是如此,你兄長也是如此,”醉醺醺的人笑得惡劣,“浪子霍遠生下的兒子只能是浪子。”
肮髒的話在泥淖中翻滾,霍沉松開玉兔。
難道真如霍遠所說?他也變成那淫猥下流之徒,是以膽敢在白日裏,對着她生出那等龌龊心思。
他本可以用“君子色而不淫”的話說服自己,可偏偏,他在這事上聽信了霍遠的醉話:
“甚麽好色不淫,無非是為掩醜,淫便是淫,不是君子麽,何不磊落承認?噢噢,倒忘了,認了這個便也脫了君子身份,哪裏舍得?”
白玉兔子乖乖巧巧呆在桌上,紅玉鑲的眼對準他,反着窗邊一線流光,亮得像是某位少女的翦水眸。
霍沉繃緊臉面,伸手将兔子轉了個身,這下,換做是兔尾巴對準了他。
“……”
他看上幾瞬,騰的起身,交椅也被帶得退上一截——他竟還敢胡思亂想,這兔子怎會是她,她又怎會有尾巴?
霍沉拂袖離開,踱步過塵埃蹁跹的陽光地,坐到床邊,仰身躺下,左手輕輕地搭去眉眼上,高高的鼻梁抵着掌心,幾縷焦灼郁結于方寸之中。
他若真成了那樣淫荒無度之人,豈不是配不上她?要是哪日再染上別的甚麽習性……霍沉擰眉,眉心幾乎夾噬了掌間細肉,讓人再想不下去,他挺腰坐直身,摘下腰間的佩玉看起來。
眸子裏滿是茫然。
……
相隔不遠的小樓上,令約掂着串風鈴回了屋,走去窗邊,只手拿開木闩,推窗換下那串陶響球。
昨兒夜裏沒發覺,早起時才見風鈴圓盤上有幾滴鳥兒的穢物。好端端驅鳥兒的東西,竟從鳥兒這兒受了欺,她好笑收了起來,一邊懷疑去咕嚕身上。
昨日它來窗前盤旋過好一陣,也只有它恃寵而驕不必擔心這幾顆當當響的銅鈴會害了它。
她重新挂好風鈴,見對面也敞着窗,不由輕哼一聲,皺鼻走開。
對面那人那日又發了瘋,她是知道的,雖想不通他究竟在瘋甚麽,但她也想瞧瞧他要躲去幾時,倘或到開山時他還這樣避着她……她便再沒這閑暇功夫琢磨他了。
以後都不理他。
想着,人坐去小桌邊,操起繡籃裏的小剪鉸起指甲。
動工在望,指甲不宜太長。
她修得仔細,慢吞吞做完這細活兒,攤開十指靈活擺弄幾下,末後瞅着手背,送來鼻端輕嗅兩下。
極淡的手膏香味,說不出是甚麽氣味,像是有幾分橘皮清香、也有些像梅花香氣,總之好聞得緊。
這手膏正是阿顯從那群騙棍手裏買來的,如今看來,來路雖可疑了些,卻當真比胭脂坊裏買來的好用。
想到這兒,心情又好上些,離了閣樓忙活別的去。
只要不想那人,她什麽都好,何必自讨苦吃?
——全不知對面某人正在自讨苦吃。
***
四月清和,魚苗風細。
紙坊衆人于綠影清潭邊拜過山神後便結伴到糟坊巷沽酒去,過甘澤廊時正好到九霞齋瞧了瞧。
如今九霞齋外已挂起牌匾,字是郁老先生所題,系着紅綢半遮半掩,雖未開張,喜氣已有。
店內裝潢簡潔,只倉庫隔得繁複,是霍沉與賀無量齊想出來的搭法,現今只差上漆。
賀無量看上圈兒,滿意離開,沽酒時一個高興多沽許多陳酒,把備來添米的錢也用去。
令約語塞會兒,呆呆問他:“怎麽沽這許多?”
賀無量兩手掂滿了酒,心神舒暢道:“回頭送些去見淵家中。”
乍一聽霍沉名字,令約表情淡下,不語。
賀無量卻沒留心,轉身與魯廣等人借錢去,直到拐去碧岩街周記米行前才陡然升起疑惑,扭頭看了眼雲水齋。
噫,似乎好長時日不見見淵了,也不知忙甚麽去?
父女倆來時不曾牽驢,是以買過米只能由賀無量扛回竹塢,他便将酒囊轉交去阿約手裏,教她在米行外稍候片晌。
她依言等着,一會兒仰頭看長街上空的晴雲,一會兒偏首看兩旁來的行人,一會兒又垂眼盯石板路……就是不肯平視前方。
忍耐會兒,她喪了氣。
短短幾步而已,就算她天生斜眼也能憑餘光瞥見那裏,果然,自欺欺人才是這世上最無趣的事。
她指尖摳了摳系酒囊的麻繩,不高興擡了眼。雲水齋前一個仆從守着輛馬車,大抵有客談生意來。
正想,門內忽出跳出個小夥計,打恭送客。
“嗐。”賀無量也忽然出現,在她身後嘀咕聲,“幾時米也漲了價?”
本想買兩鬥,眼下卻只買來十九升。
令約教他吓得回頭,賀無量還在盤算:“早知如此,上月就該來。”
她暗暗好笑,方才那股糾捩勁兒也消去——怕甚麽,又非她躲。
很快,賀無量不再為米價惱,轉而露出見到熟人的欣喜來。
令約了然轉身。
然而哪裏見到霍沉,雲水齋裏出來的分明是付雲揚。
“……”
終于,有人打心底裏默了聲。
不想說話。
付雲揚也看見他們,微笑致意後先将店裏出來那位兩鬓成蓬、略顯龍鐘之态的老先生送上馬車,車馬離去,方才走過街道。
“賀前輩,賀姑娘。”付雲揚輕笑問好。
賀無量與之寒暄數句,不忘問起霍沉:“見淵在麽?”
付雲揚視線稍偏,不着痕跡地瞥了眼不茍言笑的賀姑娘,搖頭道:“去了餘安渡口。”
餘安與宛陽隔宛水相望,餘安渡口與宛陽渡口也只隔着宛水。
“餘安?”賀無量疑惑聲,想不通作何要跑去對岸。
付雲揚笑,一派理所當然地解釋道:“散心去,順道打聽船只,今宛陽渡口只有方家的船,他不肯坐。”
賀無量:“……”
嘶,想不到見淵如此愛計較,不——如此有氣節。
“他要遠行?”這句,是令約問的。
“談不上遠,中旬要去蘇州一趟。”
得了此話,令約默默垂眼,中旬的話……他們便該忙工了。
付雲揚将其神情兜進眼底,揣摩兩下狐貍尾巴又甩起來,故作遺憾地補充道:“這事原本我去便是,不過見淵聽聞姑蘇有位名醫,便想親自前去,正好瞧瞧病。”
他還病了?
父女倆一齊愣了愣,賀無量先問:“宛陽大夫醫不好麽?”
付雲揚沉思:“此事他尚且瞞着在下,只說尋醫沒說哪裏不适,不過二位不必憂心,見淵一向待自己很好。”
“……”
令約瞅他眼,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在難過,又不像是在頑笑,實在教人捉摸不透。
應當不是甚麽大病罷?
可他冬日裏的确病得厲害。
如此反複琢磨了一路,回了竹塢也沒安下心,倒是賀無量,說不擔心就不擔心,午後便同郁菀分起酒來。
賀家幾口皆是能吃酒的,每年初夏、中秋、臘月時家裏都會備酒,吃上月餘,令約和阿顯也是自小沾酒的人,不過沾得不多,最多時也只五小盞。
此時酒香醺臉,令約總算不再發呆,忍不住湊去窗下讨酒吃,新醅的、陳的,各飲小杯。
她和阿顯都随了祖父,哪怕只吃半杯酒也會鬧大紅臉,盡管沒醉臉也燒得厲害,更不提這會子吃了兩盅。
看她還眼饞,郁菀忙攆她,邊把一壇分好的酒交去她手上,差她去屋後送酒……霍見淵去了餘安,這時想來只秋娘在家,她倒沒甚麽不放心。
令約聲諾離開,頂着張紅撲撲的臉繞去屋後,杪春去,籬笆院落間綠意盎然,葡萄新藤攀纏着,挂着星星點點可忽略不計的黃白花穗,院西種的玫瑰探出地面,蜀葵、山茶以及上月扡插來柴門旁的月季全都盡力綠着……
喚門時一看裙袖,她也是水綠水綠的。
這竹塢,好似太綠了些。
——她莫名其妙想到這兒。
今日阿蒙亦不在竹塢,秋娘應的門,開門時,一眼見到的卻不是甚麽水綠色,而是少女緋紅的面頰。
她微微怔愣,等令約解釋起送酒的事,她才樂呵開:“阿約吃了酒?”
“嗯,吃了兩口。”她點頭,還擺着平日裏的正經模樣,秋娘越看越是喜歡,二話不說将人帶進院,自去煮茶。
令約迷瞪坐去竹椽下,半晌想不明白秋娘将她招進院又走開是何目的……直到溪風拂過,頭頂上枝葉窸窣、鐵馬叮當,一下子打通她思緒。
好罷,恐怕是以為她醉來,正煮茶呢。
她用手背貼了貼臉頰,緊接着,小徑上傳來的馬蹄聲引她起了身。
柴門大敞着,她堪堪轉身就見到霍沉的白馬停下,而霍沉其人,利落下馬,神情冷然地踏進院裏……
作者有話要說: #純情處男霍見淵##論性教育的缺失#
(懶羊羊對手指)好吧,這就是我說的霍老板的作以及作死,擔心自己變成同款垃圾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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