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小小船

小滿晴明, 令約卻教郁菀扣在家中。

往年亦是如此,每做上幾日工,郁菀就要拉着她歇息一日兩日,唯恐她疰了夏。

她乖巧應承下, 憊懶睡了個飽覺, 可惜醒來後仍是閑不住, 剛用過粥飯, 就溜達去廊下喂幾盆珍珠蘭喝水——兩日前從霍公子那兒送來的花兒。

而後幫着郁菀取出廚裏腌好的魚脯, 一串串挂去廊上。自打秋娘提起那古法食單後, 郁菀便跟她鑽研起新菜式, 日日繁忙。

挂好魚脯, 盯着憑欄下亮燦燦的溪水看上會兒, 轉身又上了閣樓, 再下來時懷裏抱着近幾日換下的衣裳。

又要浣衣去。

郁菀坐在窗邊謄抄食單,見狀擱了筆, 扶額唠叨她:“教你歇息,怎麽一刻也靜不下來。”

“……洗完再靜也不遲麽, 正好這會子還不熱。”她小聲講道理, 說罷去旁的屋子裏取了團皂角來。

郁菀無法反駁,索性接着翻看食單,由她去了。

孟夏漸熱,溪岸草木漸繁,林子裏蝼蝈也愈發熱鬧……

令約繞過半邊籬笆走到青苔攀附的石壁下,擱下浣衣盆,坐去塊幹淨石板上,沒着急浣衣,而是彎腰撥弄起溪水。

溪水沁涼, 藏匿于水面下的指頭仿佛被一下下揉捏着,動動手指,又像是有魚在指尖滑溜蹿噠,她多玩兩下才慢吞吞拿出衣裳。

事實上,她也并非娘說的那樣閑不下來,只是事兒一件接着一件,不做完心裏總難舒暢,就像現在,她忽然覺得洗完衣裳還應進城一趟。

許久未去九霞齋,不知現今進展到哪一步?還有好長時日沒到糖坊巷,想必這時節槐花糕已上了市。

手中皂莢團散開,少女小孩子氣地鼓鼓頰,眉眼卻放得深沉:罷,剛剛才答應了娘,洗完衣裳還是先靜上半日為好。

說服下自己,她将全部心思轉去衣裳上,洗好一件時,忽聽小橋頭有人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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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瞧去,阿顯、雲飛、聞慎三人都扒拉在橋欄上沖她揮手。

小滿日适逢中旬假日,阿顯早與另外二人約好今日要做些甚麽,昨兒飨飯時令約便聽他提起幾句。

說是聞慎來宛陽後過得百無聊賴,遂“重操舊業”造起玩意兒來,每日下學回府都忙着簇新改造,近日造出輛“太平抛石車”,特地邀他們玩兒去。

果然,三人讓身時露出背後那架構造奇特的木車,推着下橋來,令約當即放下衣裳,到籬笆邊的梅樹旁候着他們。

她早間起得晚,還是郁菀告訴她阿顯天沒亮就跟雲飛興致勃勃離了竹塢,想來就是去接聞慎的。

“阿姊!”

還沒走近,阿顯便拿他的公鴨嗓甜滋滋叫她聲,另兩個少年跟着叫了聲姐姐好。

令約笑了笑,繼而眼神鎖去少年身側的木車上。

這架傳聞中的“太平抛石車”尚不不及她高,所使木料大都細薄,裝上幾排車輪,極易推行。之所以稱其構造奇特,是因投石梢下設了張座椅,座上設了棚頂,有幾分像書生背的書笈,但并非油布糊頂,而是結結實實的木板,又非整塊木板,而是榫卯相接、伸縮自如的木板,同樣的,抛石梢上方也是這般構造。

她審視許久,越發吃驚,問聞慎:“這些全是你一人造好的?”

聞慎驕傲昂了昂胸:“正是。”

“阿姊不知,我們從衙門後堂出來時可威風了,木作坊的老師傅瞧見都覺新鮮!可見聞慎有多厲害。”

是以他們三人專誠繞了個遠,輪流坐上會兒,教更多人飽了飽眼福……咳咳,絕不是虛榮作祟那樣子。

阿顯略去後頭幾句,說完興高采烈看着她,令約極為贊成地點點頭,誇贊道:“是很厲害。”

三人往來自然,皆沒發覺雲飛聽過這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被稱贊的聞慎捺下喜色,謙遜又客套:“哪裏哪裏,還是姐姐更厲害,前些日子我還想,等得了假就帶‘太平’來瞧姐姐造紙呢,豈料今日我們得假你也‘得假’。”

“要造紙還早着呢,如今才剛剛辦料。”

更何況……第一批九霞紙可不是她能染指的,令約略有些遺憾地想道。

“我不懂這些個,只要能領教姐姐本領就使得。”

“唷,打哪兒來了群愛吹捧的。”一道打趣聲從令約身後傳來,正是被他們攪得看不進字的郁菀。

“娘,您來得正好……”阿顯撒嬌叫她,一溜煙蹿去迴廊上,道明緣由,原是坐那“太平”坐得他屁股疼,想要張毯子。

令約聽見,面不改色地觑了觑面前兩個少年。

雲飛:“……”

聞慎:“……”

雖說是有些硌,但這事絕對與我們無關!

當然,僅僅是心底咆哮。

片刻後,阿顯披着條毯子風風火火跑出院,疊好墊去投石車的座椅上,聞慎神情複雜地看上兩眼,随後一頓,目光轉向令約:“姐姐要坐坐麽?”

“我?”她呆打颏。

片刻後,人便沒頭沒腦地被阿顯帶去坐下。

座椅椅背微微後傾,若再墊個靠背,仰靠定然舒服一些……這是賀姑娘坐上去後最先鑽出的想法。

扶手兩側別着木槳,極似船槳,不過下端舍了槳板,據阿顯講解,這叫“車槳”,是聞慎小兄弟嘗試九次後方才造出的形制,最适用于抛石車在路面劃行,如此一來,不需人推,也能憑雙手帶動抛石車,代替雙腿完成前行任務。

令約:“……”

用手走路比用腿走路更酷嗎?

“還有這處!”介紹完車槳,雲飛又接過話指了指座椅上的棚頂。

棚頂可伸可縮,遮陽避雨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依雲飛所見,下雨出行最好還是蒙上層油布。

令約:“……”

二來,抛石梢就在座椅上方,倘或裝石進筒時不慎手滑,有了擋板絕不會砸到頭頂。

更為重要的是,抛石者可通過插銷與榫卯控制抛石梢伸縮,進而确定最大抛石範圍,再通過控制棚頂長短,确定抛石梢最終停滞位置,而後石子離筒,由風削弱它的原本力度,最終落到推算範圍內……故而棚頂伸得越長,石子出筒越早,受阻越久,同樣的力道下落得更近。

雲飛分析完,偏頭問聞慎:“我這般設想對麽?”

聞慎贊同:“不愧是你,我正是這般設想。”

不愧是你們……令約心下咕啜句,轉轉眼珠,伸手摸向光滑的棚頂,棚頂前緣墜下根麻繩,想必就是拽控抛石梢所用。

這時,她偏首發出疑問:“可牽繩時力道不一、快慢不一,這套推算如何準确?”

“……”

“姐姐怎麽和我大哥一樣?”适才還昂首挺胸的聞慎恹恹撇嘴,咕哝一句後與她講道理,“‘太平’它終歸是架抛石車,就算是太平盛世裏的改造車,也應拿出最大的氣力抛!我找衙裏的衙差試過,使足力氣大都差不多的。”

聞言,險些傷了小孩子心的賀姑娘心虛搗搗頭。

“說這許多,姐姐不妨試上一試。”少年說着蹲去溪邊摸石子,邊教雲飛阿顯調好抛石車。

阿顯拖着姐姐後撤幾步,石子送來,親自裝進抛石筒。

——“太平”的監工不是旁人,正是聞大人,故而抛石筒在他的監督下造的是小之又小,只能裝下小塊石子,進而使得整輛抛石車的威力只比彈弓略勝一籌兩籌。

“太平”也因此得名。

眼下令約攥緊麻繩,牽繩前不忘請教幾人:“用最大的力氣?”

三人齊聲:“嗯!”

她了然點點頭,卯足力氣往下一拽。

“嘭——”

抛石梢撞到棚頂邊緣,碰出重重一聲,剛從溪底撈起的石子亦重新墜入溪中,噗通濺起朵半人高的水花。

“好!”三人一齊喝彩鼓掌,笑得嘴角快咧去耳根處。

令約迷瞪會兒,委實體悟不出他們在這事上的樂趣,索性下了木車:“罷,你們玩兒去,我還要洗衣裳呢。”

小少年們乖巧告辭,推着抛石車直奔蜻蜓湖去,高興得像三個三歲小孩兒,一邊興奮說笑:“聞慎,我覺得不必裝什麽抛石梢了,只消做幾輛車就很威風,比路上的馬車威風得多!”

“好!往後做幾輛車給你們玩兒,我再想個不用手的法子……”

話聲漸遠,令約耳根總算清淨,笑吟吟繞回廊壁底下,與此同時,對面竹林裏觀望許久的白馬也露出馬腳,步履悠悠走上竹橋。

令約不察,反将頭埋得低低的,手探進溪底撈出顆青梅大小的卵石,放在手心裏掂幾下。

“噗通”一聲,她将石子砸進水中,試圖再次感悟感悟阿顯他們的樂趣,卻沒料到水花直接濺來她鼻尖上,躲也沒躲過。

“……”也罷也罷。

她擡高胳膊輕輕抹幹鼻尖,不再去想小孩子的快樂,并且惱羞成怒地想,洗衣裳就挺有趣。

小橋頭,白馬上的人将她略顯魯莽的動作盡收眼底,輕彎了彎唇角,輕盈跳下馬。

……

影搖溪水,令約手中揉搓出皂莢泡泡時眼前乍地漂過一抹黃,定睛一瞧,竟是只雙篷船——紙折的。

她愣住,眼比心快、手比眼快,一把抓住它。

平常紙張,她最先想到這裏,然後才轉過念想,偏頭看往上游。

泠泠溪水傍,白馬低頸尋草,一旁的玄裳公子長身鶴立,正忙于折弄紙張。

她斂息一瞬,手中的小紙船竟莫名變得灼手。

他是在放紙船玩兒麽?還是在放給她玩兒?

可惜,沒盯出個答案,霍沉始終目不轉睛地折着紙船,即使感知到她的目光也要裝作專心致志。

令約氣餒收回視線,翻看兩下手中的紙船。

從水上漂來,船底濕答答的,字跡已然洇了墨,但從左右船篷上還能辨得“蜂蜜五錢”“冰糖五錢”“肉桂五兩”“茯苓五兩”這等字眼。

藥方子?

她轉過眼,霍沉正巧放下第二只小船,起身時朝她看來,颔首一笑,一面牽住馬缰繩,離開溪岸邊。

一黑一白兩道影子被屋宇廊角擋去,令約慢慢扯回身,直直盯着水面,不會兒,第二只小紙船順流漂來。

不同于先前那只,這只小船上還擱了點東西——一串槐花。

是去了槐蔭巷麽?令約快便猜到這兒,取出船篷下的槐花。

槐序之月,槐花哪怕不做成糕點也能品出些微清甜,淺糯色似乎天然就能引起食欲,少女捧着槐花,頰邊漾出笑意。

有些無賴地想,管他是自個兒放着玩兒還是別的,她撿到就是她的。

她小心翼翼放好槐花,兩只軟趴趴的小船也穩妥放在一旁,接着洗起衣裳。

卻不知,下游處的小樓上,有人抱着只腦袋圓、肚皮更圓的白鴿坐到溪畔廊下。

咕嚕難得端靜,即便霍沉支着下颌單手抱它它也不造次,黑豆般的眼睛随主人一同望向溪畔。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嚕原地吟詩一首,聽小主人說在詩三百裏很是有名。

霍沉不理它,過了會兒,它像是聽見甚麽,眼珠一轉掙脫束縛,飛去霍沉肩上,拿翅膀拍了拍霍沉。

霍沉回頭,遠遠的,只見阿顯急匆匆地奔來,似是出了甚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櫻桃·翻譯·煎:咕嚕念的句子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咕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是!我說不是就不是!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xmy 5瓶;三好娘子 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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