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夜風把堂屋的隔扇吹得吱嘎作響, 兩人之間才起的一點溫情就這樣被薄寒浸了個徹底。

江寄月道:“你難道不是嗎?你身為荀家的家主,便沒有恨過我爹爹?”

荀引鶴答得很快:“沒有。”

是早已想清楚的答案, 還是說來只是為了哄騙她因此不動心不過腦的敷衍, 江寄月分不清楚,她只是知道從前的疑問似乎有了解答。

江寄月道:“怪不得,香積山別後五年, 無緣無故的,你又怎麽還會對我念念不忘,幸而當時我沒有自作多情, 否則今日還要被你蒙蔽。”

荀引鶴道:“你當我是林歡?”

江寄月猛然起身:“我之前便說過, 你們之間沒有任何分別,倘若不是為了爹爹, 我不會如此乖順地認命,可若爹爹真因為你們世家而死, 我還要委身于你,才能為他挽回清白的名聲, 我覺得沒有必要了。我這樣的委身已經足夠讓他蒙羞。”

荀引鶴也起身, 冰涼的手要來牽江寄月, 被江寄月甩開。

她不是沒有聽到荀引鶴說他沒有做過, 可問題是, 江寄月沒法相信他。

荀引鶴給江寄月留下的印象原本就不夠光明磊落, 用權勢逼她就範, 與她所知道的強搶民女的惡霸并無兩樣。

這樣的人說的話, 誰都不敢輕易相信的,何況他還把香積山的初遇描述得那般動人, 仿佛一見鐘情, 而那究竟得是怎樣的一幅畫面才能讓荀引鶴牽挂五年都忘不了?江寄月想象不出來, 也不覺得她有這樣能讓男子動心的本事。

況且,江寄月也沒有辦法理解荀引鶴所謂的鐘情,如果逼她強迫她都是愛的話,江寄月真得懷疑荀引鶴是不是有另外的,區別于這個世界的衡量标準,導致他的愛與她的愛那麽得不同。

那麽如此類推,他所謂的沒做過,是???不是與她所理解的沒做過,也不甚相同?

所以江寄月才會表現得那麽如此憤怒且沒有辦法溝通,她甩手往外走去,氣沖沖地想回屋裏,可看到那些陳設,又猛然想起這是荀引鶴置辦的屋舍,便又往回走。

前院住着沈母與沈知涯,走來走去都一樣,哪哪都是荀引鶴的地盤,她根本無處可去。

“卿卿。”就在江寄月彷徨無助的時候,荀引鶴從後面抓住了她,“你生了氣就回屋裏,不要亂跑,仔細着涼,更要小心夜裏走在街頭會遇到危險。”

江寄月想把手抽回來,沒抽成功,荀引鶴反而把她抓得更緊了,江寄月氣得跺腳:“你放手!你明明知道我無處可去,沒必要抓那麽緊。”

荀引鶴道:“那你不要生我的氣。”

江寄月頓了下,簡直要翻白眼:“那你有本事一直抓着,別放開。”

荀引鶴道:“好,我抓着你不放。”

他是真油鹽不進,江寄月拿他沒有辦法了。

荀引鶴見她不說話了,這才道:“世家自前朝開始便把持朝政,直到大召,皇帝推行科舉制才有所改善。但你需知,科舉的推行本就是依靠世家讓步換來的,世家明面上換出去了幾十個官職給寒門,但出題者是世家,考官是世家,學生考中後都要去考官府邸拜谒,所謂拜座師。就好像我一天都沒有教過沈知涯,但沈知涯因此還是得叫我先生,往後入了官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學生,我們是一體的,倘若他在朝堂彈劾背叛我,必将被人看不起,這何嘗不是另一種‘世家’。”

江寄月看向他,眼珠子明亮,荀引鶴就知道她是聽進去了,江寄月或許會一時情緒上頭發發脾氣,但她本質上還是個講道理的姑娘。

荀引鶴道:“所以陛下想要改變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并不容易,但他有他的野心,這也是為何陶都景出現在陛下面前時他如獲至寶,明明江先生去信勸過他變法艱難,他也執意要推行變法,失敗後又為何會病得如此重的緣故。”

江寄月聽得驚疑不定,即使她對朝事再陌生,她也知道此時荀引鶴與她談的是些連文帝都沒法往外道的秘辛。

荀引鶴試着把江寄月慢慢往她懷裏拉近,她或許是聽住了,也或許是相信了他的話,總而言之,沒有太多掙紮,乖乖就過來了,這讓荀引鶴心底松了口氣。

他道:“陛下破格把我提為丞相,除了是向世家妥協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低下頭,湊到江寄月耳邊,告訴了她這個至關重要的秘密,“我是陛下的盟友。”

江寄月吃驚地問道:“為什麽?這對你來說根本吃力不讨好。”

荀引鶴道:“很多原因。”

他挑了一條對他來說最不重要的原因講給江寄月聽 :“科舉推行了那麽多年,三年一選寒門子弟,官場裏已經有足夠的寒門子弟結成清流,去稀釋世家的能量了,何況世家不夠團結,根本無法把招攬過來的門生擰起來對抗皇權。而天家,就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世家,他們承襲一脈,比我們團結,我們輸給天家是必然的。你當我提前投誠。”

這也是為什麽荀老太爺要讓荀引鶴去做文魁,世家的名聲在那些清流儒士中實在太臭了,他很需要一個荀引鶴去吟風弄月,結廬引鶴,想借此破局挽回名聲,然而實際情況是,越來越多的寒門抛棄了世家,雖則他們大多官小位低,但最後彙聚在一起也是燃原之火。

“所以我沒有必要針對江先生,更沒有必要再針對完江先生後又去平反他的名譽。”荀引鶴冰涼的手抵着江寄月的下巴,“這回你肯相信我了嗎?”

荀引鶴不和江寄月談感情,只分析利益,江寄月倒是肯信他些的,何況那天在宮裏見過文帝待他親厚的模樣,兩人共同聊起江左楊像是在聊一個經久未見的故人。

她嘟囔道:“這也不怪我,誰叫你太過可惡,讓人輕信不得。”

荀引鶴也明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傷到了江寄月,所以江寄月才這樣不信他,遇到事無論怎樣,都先把他往最壞處想去,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因此荀引鶴也沒法說江寄月什麽,只道:“陪我回去再吃點罷。”

他其實也不想用膳了,只是剛才他們的溫情是在堂屋裏斷掉的,荀引鶴想要把它重新撿起接上。

江寄月有些不好意思:“飯菜會不會已經涼了?”

荀引鶴忍不住眉眼帶點笑意:“真會給個巴掌再喂顆棗,想讓我對你生氣都氣不起來。”他溫言道,“無妨,随便再吃點,我也沒那麽嬌氣。”

江寄月還想問他什麽時候扇他巴掌了,但前後一想,也很快反應過來是說她指責他的事,不由小聲道:“這也叫巴掌,相爺可真是脆弱。”

荀引鶴挑眉:“那還是小事?你原本就不喜歡我,要真是誤會了我害過江先生,我們就徹底完了,我剛才冷汗都吓出來了,不信你摸摸。”

說着他就握着江寄月的手從他袖中摸進去,去摸他手臂上的冷汗,江寄月眨了眨眼,方才鬧出的烏龍尤然在眼前,江寄月唬得忙往回抽手:“不用摸,我信你,我信你。”

荀引鶴瞧她慫得那樣就知道她在怕什麽,捏了捏她的鼻尖:“膽小鬼。”

江寄月被他調侃也有點不高興,道:“你有什麽好出冷汗的,反正無論我情不情願,都得和你在一起,我爹爹的名譽還要靠你平反的,就這一條你拿捏我拿的死死的,你完全可以對我作威作福。”

她本意是打算暗搓搓控訴荀引鶴對她的強迫,卻不想荀引鶴問道:“我對你作威作福了?”

江寄月道:“沒有嗎?”

荀引鶴道:“上次那一晚,我應了你不碰你,就沒碰你,任着你嫌我老也沒說什麽。”

江寄月道:“可我也沒說錯,你确實老了點嘛,要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把你當長輩尊敬的。”

荀引鶴的腳步一滞,轉過頭,難以置信:“長輩?”

江寄月道:“倘若你對婚事上點心,與常人一樣,十五歲議親,十七歲娶妻,到了今年,孩子都可以準備議親了,再過個毛十年,都可以做爺爺了,不就是與我差了個輩分?”

荀引鶴道:“你這樣算還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對嗎?”

江寄月無辜道:“我也沒錯啊。”

“誰家輩分是你這樣算的?”荀引鶴不由分說,攔腰把江寄月扛在了肩頭,江寄月陡然間天地懸置,吓得哇哇大叫,荀引鶴锢住她的雙手不讓她亂動,還問她,“你見過哪個長輩能把你單手抗在肩頭的?”

江寄月捶他:“你心胸狹窄,我就說了你一句長輩,還不是罵你,是敬你,你就這樣對我。”她恨不得大聲在荀引鶴耳邊吼出來,“都這樣了,你還說沒對我作威作福,你不要臉!”

荀引鶴哼她:“是啊,我作威作福,我強迫你,也不見你怕我,敬我,反而嚣張得很呢。”

江寄月道:“冤枉啊,我怕你怕得要死。”

床底下的那些酒都可以給她作證。

荀引鶴把她往床上扔:“我滿足你的願望,争取早日讓你做祖母,如何?”

江寄月一骨碌爬起來,縮到床尾去:“你說過你可以不碰我的,你不能出爾反爾。”

荀引鶴單腿支在床上,道:“還有膽量跟我談條件,這叫怕我?”

江寄月辯道:“難道你被老虎追着了,你就不跑了?我這叫勇于抗争,決不放棄對生活的希望。”

也不知怎麽的,這句話戳中了荀引鶴的笑點,他的手掩在唇上,斜靠在床柱上,低笑了起來。

江寄月不明所以。

荀引鶴道:“行啊,我是山中惡虎,專挑你這樣白嫩的小兔子吃。”他放下手,打開懷抱,“過來。”

他笑過後,如玉的肌膚泛了點紅,隐有豔色:“不碰你,晚上讓我抱着睡總可以吧。”

江寄月猶豫了會兒道:“那你能和我說說林歡的事嗎?”

荀引鶴挑眉:“那抱着睡可就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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