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莊子

回了府,張氏少不得又抱着他左看右看了一番,見他束發銀冠,勒着雙龍出海抹額,穿着白蟒箭袖,圍着攢珠銀帶,愈發襯的一張小臉精致無比,小臉圓滾滾的,喜人的很。末了頗有些不甘地承認:“比去時又胖了一些了。”

李志家的笑着在一旁湊趣道:“小主子這樣得貴人青眼,也是小主子的福氣呢!平常人等,求這樣的恩典也求不過來呢。”

殊不料聽見她們這話的賈琅恍若天打雷劈了一般,忙去尋了一面發黃的銅鏡照了照自己。銅鏡中隐隐映出一張五官精致的小臉,只是那臉頰是肉乎乎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也是圓滾滾的,就像是大圓上畫了兩個小圓。

他登時垂了頭,心下滿是悲憤。

為何!為何又生了這麽一張臉!

前世就算他再多病多災,那身上瘦的一點肉都沒有了,臉上的肉都沒有掉下去分毫。以至于十幾歲了經常被媽媽輩的捏來捏去,說他是娃娃臉。

好不容易重生了一世,還想着自己能就此霸氣一回,可誰知……還是這麽一副軟綿綿易推倒的樣子。

他皺着眉托着自己的臉蛋,表情嚴肅地揉來揉去,倒把張氏笑得不行,忙疼惜地伸手把他攬懷裏了。

“好孩子,這小的時候就是要胖一些才好看呢。你且放心,以後便不會了。”

賈琅憂傷地四十五度擡臉望天,你不知道,就算長大了我估計還會是這個樣子的……

簡直悲哀。

過了一日,江南那邊卻有好消息傳來了,說是林家姑奶奶臨盆了,生下了個五斤六兩的哥兒。這個消息讓賈母樂得不行,連連道好,只說賈敏這下便可徹底安下心來了。因而又匆忙打發了人去向姑爺道喜,片刻後覺得不夠,又親自看着璎珞去開了閣房,把那青玉的鎮紙、慧紋的屏風通通收拾了出來,交予人南下帶去。

別人尤可,只是王夫人看了,心裏少不得就攪了一壺醋在裏面,因笑道:“老太太也太過疼妹妹了些,妹夫那裏好東西難道還少?倒讓老太太把自己的私房都拿出來了。”

賈母聽這話說的不像,臉色登時沉了一沉,那揚起的嘴角也耷拉下來了。她慢慢看了王夫人一眼,緩緩道:“我老啦,雖然不管事,但是我這私房自己還是可以管一管的。怎麽,二太太現在就迫不及待想替我分憂了?”

張氏笑道:“這話怎講!老太太那有好東西,給妹妹一點難道不是應該的?妹妹那樣招人疼,又有天大的福分,眼下兒子也有了,雖然什麽都不缺,可是我們的心意總得盡到了呀!別說老太太了,就連我,也恨不得把我們那兒的東西都搬過去呢!只怕妹妹看不上眼。”

這話卻說到了賈母心坎兒裏去,老人家眯了眼,微微點了一點頭,道:“你說的很是,我素來知道你和你妹妹好,之前敏兒來信還說,她能平安生下這個孩子,還多虧了你呢。”

張氏抿嘴一笑,不說話了。

因着此事,老太太對大房卻又高看了幾眼,第二日府外購買的小丫鬟們進來時,便先送去張氏那邊讓她選。張氏最終推脫不下,留下了四個尚留頭的小丫鬟,生的個個俏麗輕巧。

張氏畢竟是自幼經書香熏染的大家閨秀,起個名字也是一套的,新奇又文雅,分別喚作墨琴、青棋、雁書、染畫。前兩個派去伺候了迎春,後兩個卻跟了花紅去照看賈琅。別人尤可,賈母聽聞之後也覺得頗為風雅,便将自己身邊的三個小丫鬟也改了名,和元春身邊的抱琴湊做了一套,分別是司棋、侍書、入畫。

第二日,北靜王府果然又打發了人來,說北靜王世子想将賈家三少爺接去小住幾天。這下人也是熟門熟路了,徑直去報了張氏,倒讓張氏又嘆了好幾口氣。但是這救命恩人的面子卻是駁不了的,只好讓賈琅又去了。

她現在越來越有一種感覺,自己千辛萬苦生下這個孩子,卻越來越不像是自己家的孩子了。待在北靜王府的時間,都和待在賈府的時間差不多了。

只是,張氏也曾恍惚聽聞了一些消息,說北靜王府那位世子,和那佛祖是有大機緣的。因此連皇帝也不去管他,到了成親的年紀也未逼着他去找個合适的女子。張氏聽後,便想起賈琅出生之時那漫天的紅光滿室的異香,登時心中就有了些猜想,卻也不去管了。

卻說這邊,賈琅跟了王府的下人上了輛被青布遮擋的嚴嚴實實的朱蓋華輪車,旁邊侍立的奴仆忙打起簾子來,果然見水溶一身銀白繡江水紋的錦服,抱着個精致小巧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穩穩當當坐在車裏。

賈琅:……

他就知道。

【你看,我就說那位一定在馬車裏等着吧?】

【就算離開這幾步又能怎樣,這人……】

【本座的眼睛都要被閃瞎了。】

【他還記得他是仙,不是那山裏修煉得道的狐貍精嗎?】

“阿柒,怎麽還不過來?”少年嘴角噙着淺淺淡淡的笑,沖着他伸出手,“外面冷,小心着涼了。”

“所以說了不要叫我阿柒了啊……”賈琅也是無奈,任命地走過去坐在青絲雲錦墊子上,“聽起來像是和小三、小二它們是配套的,我可不是寵物什麽的啊。”

水溶見他穿了小小的月白色錦服,罩了大紅色猩猩氈鬥篷,愈發襯得眉翠眼清,乖巧的像是個福娃娃。不由得伸手将他抱過來,好好地安置在了自己身邊的坐墊上,又把手裏的耳爐塞到了他的手裏,這才笑道:“今日怎麽這麽久才出來?”

馬車裏滿是一種淺淡的清香,賈琅一邊回答他:“花紅姐姐正忙着給我收拾衣服呢。”一邊又忍不住皺着鼻子去嗅聞,之後不确定道:“竹葉的清香?”

水溶反問他:“你覺得如何?”

“很好聞,”賈琅想也不想道,“比百合香、龍涎香等清雅多了,就是太過清涼了些,怕是不太适合秋冬用呢。”

“我就知道你定然喜歡。”水溶點點他的眉心,将人抱得愈發緊了些,同時輕輕敲了三下車壁。

得到授意的車夫一揚鞭子,馬車咕嚕嚕軋過了青石板,很快便向遠方駛去了。車中二人一路吃些點心說些瑣碎,卻也完全不覺得無聊。

水溶所說的那處溫泉莊子就在城西,距主城區甚遠,是這京城裏少見的活泉,原本屬于當地的一家富商。只是富商剛剛病故,家中人舉家南下去了,因此剛被北靜王府以大價錢買下,請山子野老先生親自給新畫了園子圖,按着圖裝完之後,方才請小主子前來一逛。

馬車在莊子門前停下了,此刻已近夜晚,門前的兩盞燈籠飄飄蕩蕩,滿地都是暈黃的燭光。從朱漆大門走進去,迎面便是一塊奇石,姿态嶙峋,上面細細镂刻了亭臺樓閣并各色宮裝女子,将這莊子中的景致遮去了大半。

繞過此石,便有兩邊羊腸小道沒入蕭蕭瑟瑟的竹林之中。風吹竹葉飒飒作響,看去便讓人覺着幽清。

水溶卻攜了賈琅,徑直入了那後面的一個局所。賈琅在他懷中擡頭看時,只見是小小三間抱廈,三個泥金的大字懸于其上,名曰:骐骊軒。兩邊對聯則是: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一大株海棠與幾棵芭蕉立于旁邊,愈覺別致精巧。真真應了蘇轼的那首海棠詩:東風袅袅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水溶将他安置在裏間兒紫檀貼皮雕瑞獸花卉床上,随後方轉過臉吩咐衆人:“你們先下去吧。”

衆侍女皆盈盈稱是,福身行禮後離開。

“溫泉在哪裏?”賈琅好奇地左探右探,道,“來時,并未見這裏有水源啊?”

“你且莫急。”水溶先起了身,往那櫃子裏尋出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來。這鶴氅內裏卻滿是細細一層柔順細滑的兔毛,做的精致非常。

賈琅正怔怔地看着不知該做些什麽的時候,便見水溶将手放在他衣扣上了,登時便是一驚。

“這是要做什麽?”

“泡溫泉,難道還穿着衣服下去不成?”水溶好笑地擰擰他的鼻子,“還不把身上的衣服換了呢。”

賈琅的臉騰地一下便漲紅了,吭吭哧哧了半天,最後憋屈道:“我自己來就好!”

他素來是不喜歡丫鬟近身的,因而平日裏在賈府往往是凡事都自己做,只有胳膊太短夠不着時才會找人幫忙。張氏也是因為知道他這個習慣,才不讓太多人在他身邊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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