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珠碎

柳意卻磕了一個頭,這才答道:“太太大恩,奴婢永不敢忘。只是奴婢既不願與人做妾,亦不願嫁出這府去,太太用奴婢一日,奴婢便在這裏;太太若不用奴婢了,奴婢自梳做個嬷嬷,也可替太太教導些丫鬟們。”

她這番話讓張氏驚詫地挑起眉:“好孩子,你竟不願嫁?”

柳意的脊背挺得筆直,卻不再像是河邊迎風搖擺的垂柳了,而是挺拔的青松。她盈盈的眸子裏寫滿堅定,道:“奴婢此心已定,還望太太成全!”

面對這樣的柳意。張氏卻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半晌後她才驀地起身,将人拉至自己身邊:“好孩子,好孩子……”

自此之後,再不提将柳意與賈琏之事。與賈琏那邊也将此事說了,賈琏本就不甚在意,聞言絲毫未放在心上。倒是賈赦偶爾問起賈琏身邊可有合适的丫頭伺候,都被張氏三言兩語應付過去了。

“都是苦命人,”她與柳意嘆道,“若是給了,琏兒媳婦将來少不得為這個受氣呢。既如此,還不如不給,讓他們自己處理去。”

柳意道:“太太好心。”

“哪裏是我好心……”張氏從那糊了輕紗的雕花窗棂上往外看去,幽幽道,“這世道不與我們一個活路,我們總得給彼此一個活路吧?”

賈琅在門外聽了許久,心中亦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只是覺着,這世道,怕是有什麽地方不太對。那些紅顏的萬般酸楚都被藏于人後,而正是這個世界,将她們逼得不得不與其他同性刀劍相向勾心鬥角。

只可惜現在的他還太小,即無權力亦無能力去改變這一切。可是賈琅總是想着,倘若有一日自己到達了那樣的地位,定是要做些什麽的!

不為別的,只為自己看到的這些不公!

恍然又是幾月過去,這一年的新年,賈府衆人略聚了一聚,一如往年,無甚可敘。倒是年前,趙姨娘早産,生下了一個四斤多重的哥兒,取名為環,成為了賈府的環三爺。

只是個庶出的兒子,并無多少人會将他放在心上;甚至賈政對自己的這個孩子也不甚上心,不過是去看了幾次,起了個名字,也就罷了。

按理來說,這個孩子本也該放在王夫人膝下撫養才是。她是正室,姨娘生下的兒子都該交由她來教導。只是趙姨娘不顧自己尚在月子中,跪在地上苦苦懇求賈政,只求他将自己的這個孩子放在自己身邊。

“老爺,三小姐都已經交由太太撫養了,這是我身邊能留下的最後一個孩子了……老爺我求求您,就把環兒放在我身邊吧,我不能沒有他啊!”

她哭的梨花帶雨,豔麗的面孔上滿是淚痕。賈政望着她剛生産過蒼白的臉,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絲名為同情的東西,嘆了口氣道:“你起來。”

扭頭便将這事與王夫人商讨去了。王夫人卻無甚說法,順水推舟就應了下來。趙姨娘想着自己留住了兒子不會讓他跟自己生疏,心中得意萬分,絲毫也未考慮王氏答允的如此之快是否會有什麽不妥。

倒是張氏聽聞之後,忍不住同花紅、柳意道:“這世間的母親在遇到兒女的問題時,真真會被那慈愛遮住了眼。既是個庶子,那身份地位都低着呢,還放在更低的姨娘旁養着,這府裏的人,誰會看得起他?況且趙姨娘自己也是個粗使丫鬟出身,沒讀過書的。哪裏教導的好孩子?”

說罷又忍不住搖頭:“古來父母癡心,果然如此。”

賈環的出生不過在賈府濺起了小小的一朵水花,為着賈琏、賈珠馬上要下場考試,府中忙的愈發不堪了。二人只管埋頭苦讀,家中張氏、王氏卻操着心,那上好的補品不要錢似的往書房裏送。

待到二月十五那天,賈琏與賈珠下了春闱考場。只是這一次,賈珠再沒撐過去,剛剛被扶進自家轎子裏,就一頭栽倒在了軟墊上。

衆小厮皆知大爺身子弱,見狀更是忙的不行,一路快馬加鞭趕往寧榮街。府中忙忙喚了太醫,倒仍是一直以來為賈府診脈的王太醫,一摸賈珠脈象便知不好,連連搖頭。

“三年前已囑咐過,絕不可用心太過,眼下看來,竟是比三年前更心神損耗了十分!”

那王夫人本是滿懷欣喜期待兒子金榜題名的,聞言頓時怔住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不由得顫抖着聲音問:“太醫,那可……那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太醫也連連搖頭,趁着賈母坐在床邊垂淚,悄悄兒将王夫人和賈政引至外間兒,正色道:“方才怕吓到老封君,竟不好在裏面直說。如今看來,令公子只怕是撐不過去了,早早兒地收拾了,也好送他幹幹淨淨地下去。”

這話便像是晴空一個霹靂,徹底把王夫人打懵了。她微微張開嘴像是想要說些什麽,可還未來得及說一句話,身子便軟軟地向下滑去,倒在地上了。

“老,老爺……您聽王太醫這說的是什麽話……珠兒還年輕呢,他剛中了舉人,說不定過幾日揭榜便是狀元了。如何……如何就……”

她努力地掩着嘴不想讓啜泣聲傳出來,可那喉嚨間的哽咽卻絲毫不聽大腦的使喚,整個人都打着顫兒。

她的珠兒,她的珠兒……

那種悲涼像是從每一滴血液裏滲透出來的,讓她即使穿了厚厚的大毛衣服亦覺得刻骨的寒冷。冷到面上的紋路表情都像是結了冰,嘴唇顫抖着,手指緊緊抓牢了自己的衣袖。

賈政的面上亦是一派凝重之色,半晌後驀地一聲長嘆,那眼淚已經順着面頰滑下來了:“罷了,罷了!這卻又是一個冤家!”

因吩咐了下人去置辦棺材并壽衣等物,夫婦二人默然無語,一者垂淚,一者嘆氣。王太醫亦是無計可施,賈政又讓賈母身邊的璎珞去委婉地告訴賈母,只說是為了給賈珠沖一沖。

誰知內室的賈母聽了,登時就怒了,也不管這屋中跪的是自己一向最為寵信的大丫鬟,直接就叫人打了出去:“我珠兒還年輕呢,誰敢這麽青口白舌的咒他!他不過是太累了,一會兒就醒了,我看誰想害我孫子!”

一時又聽聞外面連一應後事都預備下了,愈發惱怒,不由得一邊哭一邊罵道:“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皆因你們平日裏沒安好心,好好兒的非得逼着個哥兒讀書,把他整個人都給讀壞了,你們就稱心如意了!”

直罵的賈政撲通一聲跪在了床頭,哀泣道:“兒子焉能不悲!母親這話,卻将兒子歸于何地啊!”

大房的人聞聽也匆忙趕來,想起賈珠這孩子一向是個知禮的,又孝順,不由得都落了淚。賈琏亦不顧自己身體的疲憊侍立于床前,望着兄長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心焦不已。

張氏卻是個敏感的,眼看着王夫人看向賈琏的眼睛裏都像是淬了毒,便知她怕是鑽了牛角尖。只是眼下卻也不好說的,只得将賈琏往自己身後拽了拽,不過分靠近礙了他們的眼。

一衆人等皆垂泣着,待到那日晚間,賈珠忽而微微睜了眼,那面色竟似乎是好了一些。半啓了唇,氣喘微微道:“老祖宗,孫兒不孝……”

賈母握着他瘦弱的手,淚珠滾滾地往下落,直道:“你已經很好了,你最是個孝順的!”

下人忙端上來潤口的茶,賈母親自用小茶匙舀了送到賈珠嘴邊,卻見他費力地搖搖頭,苦笑道:“老祖宗,不中用了,您就讓我去了吧!”

賈母大驚,已知他現在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兒,哪敢讓他就此沉睡下去。忙搖着他的手,哀哀道:“珠兒啊,你別睡!再和祖母說說話兒!”

李纨亦悲泣道:“大爺,您看看我,您若是走了,可讓我怎麽活!”

王氏早已哭的暈厥了過去,賈珠努力睜開眼略瞧了一瞧,像是要把床前的這些人臉一張張刻到腦子裏去。看完後卻又閉了眼喘息半天,方慢慢道:“老祖宗,孫子累了……”

這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說累。

在他過去走過的十幾年裏,為着父母的期盼,為着家族的榮耀,他只得熬夜苦讀日日辛苦。明知身子骨兒一天天差了下去,卻也是毫不動搖地堅持着走這府中人期盼他走的這條路。

可現在,他卻覺着,那些一直壓得他透不過氣的東西,像是一瞬間被全部清理掉了。他是自由的,可選擇自己想選的路,像是騰空生出了一雙翅,滿腦子皆是恍惚的白光。

太累了,他之前,真的已經太累了。

賈母聞言,早已悲從心來不能自已。卻忽然見着剛剛清醒的王氏腫着眼睛走過來,往床頭坐了,一下一下撫摸着賈珠的頭,就像他很小的時候做的那樣。

“我的珠兒,已經做的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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