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相思

很好,這些彈幕無不說明了一個問題。

這顯然不是一只普通的蝴蝶。

于是賈琅默默舉着手指進了門,沖院子中仍恍惚着的花紅展顏笑道:“花紅姐姐,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不需要來給我送茶了。”

花紅被這一笑愈發萌的心肝顫,忙點了頭替他關上門,自己出去不提。

這邊賈琅一扭身,果然見那蝴蝶幻化為一個一身白衣的公子,俊美非凡,一雙墨玉般的眼讓人幾乎要陷落下去。不是別個,正是水溶。

而他身邊則跟了一只無比巨大的老虎,皮毛雪白蓬松,若是放在外面,定然會被淹沒在雪的背景裏。賈琅驚喜道:“你們如何會來?”

水溶施施然往那椅子上坐了,自在的像是回了自己家,微微勾唇笑道:“想到你近日只怕是無聊了,故來看看你。”

賈琅抿嘴:“來的卻好,我正無聊呢。”一語猶未了,便見那白衣神仙皺着眉上前,捏捏他的臉:“近日怎麽瘦了些?”

“瘦了?”孩童把那立着的銅鏡拿過來看了眼,仍舊是圓滾滾的臉,哪裏也看不出瘦了。不由得抿了嘴:“一點也沒有。”語氣中很是不情願。

“分明就有。”水溶蹙眉一把将他抱起來,随後又放回地上,神情愈發不悅了,“也比先前輕了,怎麽,在這府中吃不好嗎?”

大有如果他說是的話,下一秒就把人帶走的氣勢。

賈琅失笑:“莫要如此。我堂哥去世尚未滿一年,飲食上自然是要注意些,葷腥都是不能沾口的。可是哪裏,便有你說的那樣嚴重。”

水溶的眼神無比認真,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後看到那青石案上方畫了兩筆的蝴蝶,不由笑了:“這幾日字倒是練的不錯,畫也好。”

言罷伸手一點,那畫中的蝴蝶便偏偏從那紙上飛了出來,繞着二人來回飛舞。

“這倒有趣,”賈琅看的興致勃勃,“可能變別的?”

“你想看什麽?”

“我想看……”賈琅本來還興致勃勃的,不知為何眼神忽然暗了暗,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我想看……”

水溶不由得蹙起眉。他徑直伸出手将孩童粉嘟嘟的臉捧起來,直視着他澄澈的雙眼問道:“想看什麽?”

賈琅避而不談,半晌後才喏喏道:“吶,我求你件事,可好?”

他這般支支吾吾的情狀反而讓水溶愈發擔心了, “何事?”思索了下,聲音也猛地凜冽了起來,“可是有人欺負你了?”

他的眼中騰然而起了暗黑色的火焰,在墨色的眸子裏熊熊燃燒着,“誰欺負你了?”

衆仙頓時大驚失色。

【誰!誰欺負你了?】

【好大的膽子,不知道小琅是我們罩着的嗎?小心本座用仙丹砸死他!】

【那人是想體驗一下惡鬼纏身生生世世不得善終的滋味嗎?本座手下的女鬼們卻是清閑已久了,倒是可以半夜齊聚在那人床頭,從地下鑽出來——】

【閻王……你自己掌管着冥府就不要看人界的鬼片了啊!看多了對智商不好的!】

他們這般反應倒是讓賈琅哭笑不得起來,忙連連搖頭:“怎麽會有人欺負我呢,我是在自己家裏啊,況且……”他笑道,“不是還有你們在嗎。”

水溶這才松了口氣,複又問道:“那是何事?只要是你說,我定為你做到。”

這話讓賈琅的心猛地一顫,擡頭看那白袍青年時,卻只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滿滿的認真。像是有無數簇不知名的暗色火焰在眼中燃燒,讓他整個人都光彩熠熠。

孩童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我一直不敢與你提,我想看一眼我的姐姐……”

愈是近鄉愈是情切。雖然知道水溶怕是有法子讓自己看到姐姐的,可是想着……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

她若是忘不了我怎麽辦?

她若是忘了我怎麽辦?

這兩種想法交織纏繞,讓賈琅幾乎恨不得把自己一分為二,另造出一個自己回到那前世裏。他既不願姐姐為了自己的死而牽挂于心悲悲戚戚,亦不願她就此放下,好像生命中從未來過他這個人。

這樣說很自私,賈琅自己也知道。只是,當涉及到情感的時候,人的理智似乎都不受大腦的掌控了。明明說要忘記,明明說要好好地活下去,明明說不要哭……卻又害怕着,心中記挂的那個人,真的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把一切過往的痕跡擦得幹幹淨淨,繼續平靜而開心地過屬于她的日子。

那樣,自己的前世,真的是連生存的意義也沒有了。

他這百般心思雖然不曾說出口,可面上的猶豫躊躇之色都入了衆仙的眼。水溶靜靜地看了他許久,最後突然執住他的手,道:“不要怕。”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賈琅卻像是受了莫大的觸動,整個人都輕顫起來。半晌後,他輕輕點了點頭,下意識将青年的手握得更緊。

水溶自寬大的白蟒箭袖中掏出一面小巧的鏡子,形狀十分別致,竟是一顆圓潤的水滴。背面雕刻着翻卷的祥雲,又帶有霞光萬千,看之令人目眩神迷。鏡子的表面,卻是一圈一圈蕩漾着的水的波紋。水溶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一點,那波紋便向四方流動開去,隐隐現出一個窈窕的人形。

賈琅的呼吸不由得停滞了一瞬,眼睛眨也不眨,認認真真地盯着那個模糊的影子。随着水紋慢慢擴散出去,水鏡中的人也終于徹底顯出來了,是個一頭黑色長直發傾瀉在肩頭的女子。穿了幹淨的白裙子,正虔誠地微微閉着眼,把燃燒着的一炷香緩緩插到了那壁爐上的香爐裏。

賈琅怔怔地注視着,一句話也不說,眼裏卻已不聲不響地噙了淚。

那是他的姐姐。

他們相依為命了十幾載,那些為自己撫平汗珠的溫柔的手,在黃泉的邊緣苦苦将自己拉回去數次的堅定的手……他所體驗到的人間最真摯而銘刻于心的親情,全都來自于這個人。

朦胧的水汽遮住了眼前的畫面,他眨眨眼,幾滴圓潤的淚珠便沿着面頰滾落下去了。

水鏡中的女子卻整了整衣衫,在那香爐前拜了又拜:“佛祖在上,保佑我的弟弟在下一世一生安好,富貴延年。信女林氏謹奉。”

若他平安轉世,則保佑他事事無憂,平安順遂。

若他仍在地府徘徊,則保佑數十年後黃泉再見,不忘今生姐弟之緣。

盡此一生,願你安好。

水溶專注地看着他,想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來為他擦去淚,找了半天卻發現沒有。便直接拿袖子替他拭了淚,低聲問道:“你可還好?”

回過來的是一張已經哭花了的小臉,眼睛都紅了,像是被養在賈府裏的那窩兔子。

但是賈琅的嘴角,卻是向上翹着的。

“不能再好了。”

他在心裏悄悄地想,姐姐,我已轉世,你也莫要再挂念——得此一面,我将真真正正,是生活于此世的賈琅了。

往事可懷念,卻不再是牽絆。

我已重生。

【本座真的很不想打擾這種氣氛但是……那位還記得他自己是個神仙嗎?】

【發現沒有帕子,使個小法術變出來不就成了!為何要用袖子?】

【倘若本宮沒有記錯的話,那位除了愛毛茸茸的動物外還有潔癖吧……這不科學,他的潔癖呢?】

【娘娘,容老夫提醒你一下,我們的存在本身就不太科學。】

噓,古語雲,關心則亂,又何必拆穿。

待到次年開春,賈琏、賈琅出了賈珠的孝期,張氏便準備着讓賈琅去賈家的家學念書了。她本就是從書香世家出來的,自然知曉念書的重要性,因而天氣一暖和,她便向賈赦提了。

賈赦自然不會反對自家兒子上進,只是難免心疼賈琅年紀小,不由得道:“何須如此着急?寶玉比他大一歲,也還未入家學呢。”

張氏服侍着他穿上外面的大衣服,方笑道:“寶玉放在老太太跟前,哪裏用得着我們操心,老太太自會打點的好好的。琅兒卻不同,他是在我這屋子裏長大的,我哪能不替他多想想?”

賈赦蹙眉道:“既然你覺着好,那便讓琅兒去。只一點,他小,找幾個妥帖的書童好好跟着,別出了一點差錯才是。”

張氏忙應下了。

與賈琏自幼便被接去賈母身邊照顧不同,賈琅卻是賈赦親自看着長大的第一個兒子。看着他由一個白白嫩嫩的包子變為一個稍大一點的白白嫩嫩的包子,且與自己感情也甚好毫無芥蒂,心中那種滿足感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因而言語中,難免就偏着賈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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