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升任靈魂縫紉機

戴維下班時路過唐慎行的工作室，驚訝地發現此間的燈居然是開着的。以他對唐慎行的了解，此人是斷斷不會加班的——并非是說他工作不夠努力，恰恰相反，唐慎行絕對是他這輩子見到的工作狂中最工作狂的一個——考慮到這個變态的家中有一個小型工作室，他下午六點準時走人這件事根本不足為奇。自打唐慎行兩年前回國開始，準點下班就一直是他鮮明的個人特色。而現在這燈居然在不該亮的時候亮了！這是怎麽了，世界要毀滅了嗎，為什麽唐慎行在加班啊？

一時間戴維好奇心大起，他掙紮了一番後還是敲開了門，“幹什麽呢唐少？”

唐慎行一個眼刀砸過來，“說了多少次了，叫我唐先生！怎麽老一口一個唐少，屢教不改······下次再管不住你的嘴我絕對要扣你獎金······”

戴維何許人也，他是這博複集團裏最會察言觀色的老油子啊。他看出來此時唐慎行嘴裏兇狠的絮絮叨叨都是表象，在這之下的實質是此時的唐少很開心。戴維的目光在屋子裏滴溜溜轉了一圈，最後停駐在唐慎行手裏的小玩意兒上，“又搞發明吶，唐先生？說真的，您要再整一專利出來，那嚴凜的鼻子非得氣歪了不可！”

唐慎行專注地打量挑選着與自己的半成品匹配的零件，不以為意道，“雖然我很想促進科學發展，但是，不，這個作品我不打算申請專利。”至于嚴凜的鼻子歪不歪，那跟他有半毛錢的關系嗎？

“啊？那您這是······”戴維觀察着唐慎行手裏的玩意兒，他用自己的專業素養發誓，這個看起來像是手機套和手套連體的東西絕對沒有那麽簡單，那絕對是匹配了微型炸藥的高精尖武器，絕對是——

“這是個升級版的手機套啊。送給朋友的。”唐慎行看上去有幾分得意，他總是這樣，在做出成果或是取得進展滞後壓抑不住自己的喜悅之情，這一點有些孩子氣，卻分外讓人着迷。戴維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朋友鐵定不簡單，他再待在這裏打擾人家就不合适了，于是丢下一句“勞逸結合”後飛快地腳底抹油。

待到唐慎行皺着眉頭想起來去看表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四十了。他把玩着自己剛剛做好的作品，心中微哂，自己現在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麽還像大學那會兒似的，一投入就忘了看表。慎行本來是想在家裏的小工作間來做這個送給敏知的小禮物的，但是下班前幾分鐘他正好閑得沒事，就開始拿起手邊的材料畫草圖，畫着畫着就開始忘記時間······

慎行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決定幹脆在自己工作室的小床上将就一晚。

他沒有想到敏知收到禮物後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問他昨晚睡了多久。是的，敏知的智商高到足夠猜出這個禮物的靈感來自兩人昨天中午的談話和禮物的費時，但她得到了想要的便利手機套的第一個反應不該是歡欣雀躍嗎，為什麽她反而在關心他？學化學的人好奇怪啊。

這天下午，敏知叫住正要下班的朝行，把小姑娘吓了個半死，“組長，今天不會又要我加班吧？”

“不是加班。”敏知失笑，“幫我把這個帶給你哥，行嗎？謝謝？”她遞給小姑娘一個瓶子，朝行很快認出了那是史密斯公司最近研發成功的一款産品，對少眠者幫助極大，她正想給自己和哥哥搞來一些，苦于産品珍貴，她實在是拿不到。

那雙和慎行極其相似的大眼睛飛快地眨了兩下，“哇，你倆難道······”

敏知搖頭，“只是無功不受祿，禮尚往來而已。”

即便敏知如此解釋，朝行這個丫頭還是帶着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走了。在她眼裏，兩人這就算是交換定情信物了，組長做自己嫂子的未來指日可待了！

這天周末，唐家兄妹聽從其母朱言的號令，齊聚帝都唐家大宅。朝行趁機把東西給了慎行，“喏，我們組長給你的，說是禮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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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回禮的慎行是懵的，他以前送別人自己設計的東西，回應都會是一句“你這玩意做的不錯呀，不愧是天才”的或真心或假意的稱贊，最多是一句輕飄飄的“謝謝你”，何曾有人正兒八經的回贈過他東西？大家都認為他有如此家庭，居如此高位，應當什麽都不缺，反而覺得送什麽都是冒犯，不如算了。慎行一直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所以在他的邏輯鏈裏，敏知應該收下東西之後誇他幾句就當無事發生過的。她這樣重視，反倒······反倒讓他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

朝行看到哥哥拿到回禮後魂不守舍的樣子，心想着他的春天終于要到了，有點興奮，拉着旁邊的秦子賈道，“今兒個姑娘心情好，給你做好吃的！”

子賈反應極快，一把拉住她，“小蝴蝶，還是我去做飯吧，你要吃什麽？”他的胃遭罪倒無所謂，但要吃中飯的還有伯父伯母和大哥，要是讓他們領教了小蝴蝶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廚藝，那就不太好了。

唐朝行沒有察覺到秦子賈的小心思，她反正樂得清閑，“我要吃菊花炒羊肉、板栗燒雞腿還有炸松肉！謝謝你！”

子賈好脾氣地搖了搖頭，又叫人去問其他三人想吃什麽，得到完整的菜譜之後，才奔赴廚房去完成任務。唐家老宅是請了幾個不同菜系的廚師的，不過一家人在聚餐時往往還是愛吃秦子賈做的菜，說是有京味兒。子賈倒是覺得自己的手藝沒什麽，這是從小被唐朝行培養起來的——他們和慎行一起在美國長大，朝行總吵着要吃這些在紐約不好找到的菜，他就自己琢磨着做，久而久之，居然還做得有模有樣。

席間唐洛和朱言越看子賈越順眼，少不得又把他從頭到腳誇一遍。朱言誇完見好就收，唐洛卻要趁機損長子一兩句：“人家子賈也是華岚集團的秦氏大家出來的，但人家就沒有嬌貴公子哥兒的毛病，哪裏像我們慎行，連飯都不會做······”

慎行也許是聽慣了，又或許是心思根本不在飯席上，他神色不變，繼續扒拉飯；子賈卻有點尴尬，他幹笑了兩聲，強行同唐洛談起了華岚和博複的合作問題。

午後小輩們都還有事，就先走了。告辭的時候朱言極其不舍，“你們都在帝都，離家這麽近，平時也不說回來看看我們，我和你爸都快變成空巢老人了······”

慎行見朝行不語，只好出聲道，“沒那麽嚴重吧，媽，咱們每天在公司都能見着面，我們也都大了，每天都回老宅也确實挺不方便——”他話說到一半被唐洛的一聲冷笑打斷，只好噤聲。唐洛皺眉，語氣極其淩厲，“你愛回不回，我和你媽等的只是朝行和子賈！”

這話說得實在過分，朱言狠狠瞪了老頭子一眼。慎行還是無所謂地笑了笑，跳上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一，史密斯生物化學公司實驗一組。

新一輪的實驗驗證等結果的過程十分漫長，在此期間又沒有什麽繁重的工作量，于是作為一個好組長的劉敏知決定放組員們休假，她自己看着機器等結果。朝行再三确認過她不需要自己陪同之後開心地換掉實驗服，卻得知子賈在營銷部開會無法來接她下班，而她的車今天又限號。此時慎行表示來接她的短信正好到了，這種巧合讓朝行不得不在下電梯時瞅了一眼一臉正常的敏知，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

而八卦的後果就是她的包忘帶了。

朝行故意誇張地一閉眼，“啊，我的手提包忘在樓上了！門卡給你，哥你幫我上樓拿一下呗，我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哦，我們現階段的工程不涉密，你進去沒有問題——還有，現在我們組長整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樓上盯着進站呢······人家把有市無價的最新産品都給你了，你在這種時候難道都不會陪陪人家嗎？”

如此嘴炮攻勢之下，慎行只好表面上不情不願、實際上順水推舟去幫妹妹拿包了，順便關心一下還在刻苦努力的組長劉敏知。自認為他此程的目的十分坦蕩，饒是如此慎行在進了電梯按下樓層後還是緊張得手心發熱。

他用卡刷開工作室的門，一眼就看到了隔着兩排試驗臺、背對着他垂着頭正在比對數據的敏知。聽到門響後敏知頭也不擡地道，“包我給你放門口了，趕緊拿了回家吧。”

慎行此時忽然有點嫉妒能每天聽到敏知這樣溫柔話語的妹妹。

實驗室裏如朝行所說，只剩下了敏知一人。她的背影倒也不顯孤單，和計算機冰冷的藍色光線一對比，倒顯得平和靜谧。

“那你呢？”慎行等她記完了數據才輕聲問道，像是怕驚擾了這一世安穩。

敏知一驚，猛地回頭道，“你怎麽來了······朝行讓你上來的？——不必擔心我，我在公司有宿舍的。”

慎行怕打擾到她工作，叮囑她注意早點休息後就走了。關門的時候他看了忙碌的姑娘最後一眼，對于她今晚會忙到幾點心知肚明。他嘆了一口氣，心中知道敏知和他是一類人，這就意味着她不會聽取自己那輕飄飄的建議去乖乖睡覺。

把包還給朝行後，慎行忽然生出點驕傲和心疼，他擡頭瞥了眼依然燈火通明的十四樓，按耐下自己的情緒，去當好寶貝妹妹的司機。

此次試驗是為了新材料設計的性能測試，過程十分繁瑣，到周五才算告一段落。故此，一組的科研人員算是趕上周末休了個假，為了慶祝，朝行拉着敏知到枯木逢春餐館吃飯。

敏知實在不明白這麽短的休假有什麽好慶祝的，但是看在朝行的笑臉和餐館免費贈送奶茶的份上，她還是表示自己很開心。直到朝行的面湯喝完了她也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敏知才反應過來這孩子多半是想要和自己說點什麽。

“我想跟你談談我哥的事情。”朝行在喝了兩杯奶茶後終于開口，“我知道你喜歡他，我看出來了他也喜歡你——不要反駁，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看得超級清楚，他每次和你聊完微訊後的那個表情我簡直不忍直視，那就是愛情！”

“你想告訴我什麽？”敏知沒有否認，有些警覺地直起了身子。

“你別看我哥在感情上傻乎乎的，我哥他以前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哦，關于這個，我倒希望他沒有談過——他以前追過一個女孩子，她叫柳思，學畫畫的，我哥給她提供好的資源好的平臺，還為了她腆着臉找父親要過人脈，幾乎是把心掏出來給人家看······”

“那個柳思呢，雖然表面上總是說不喜歡他，但其實在暗地裏跟我說她喜歡我哥喜歡得要命。所以我也沒覺得他這樣掏心掏肺地付出有什麽不對，反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去勸的話還會被說成小心眼。”

“就這樣，我哥一追她就是十九年。”

“我也不知道他追到手了沒有，因為柳思的态度一直就很暧昧。她好像真的喜歡我哥，又好像不喜歡。”

敏知聽到此處有點迷茫，不知道她究竟要說什麽。不過她也沒有打斷朝行的滔滔不絕，而是耐心地等她說完。

果然，很快就迎來了轉折。

“但是，後來，就兩年前，柳思聯合一個小人陰了他一把，我家在美國的産業差點全面癱瘓，他處理完危機後就被我爸召喚回國了，不然他估計是不會回來的。你沒見他那時候有多失魂落魄······我不放心，就也跟着回來了。”

“本來嘛，感情這種東西，講求的就是你情我願——我哥落得今天的結果，也算是求仁得仁，不應該怪人家。”

“我只是不明白······你能想象嗎，她用着我哥的資源，享受着他的善意，到最後捅了他一刀，自己還頗為得意？”

敏知完全想象得出。

樂于付出，是一種品質；不求回報，是一種風度。

然而時間一長，付出被認為是理所應當，于是連一丁點回報都是奢望。而柳思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付出，末了還要指責一把慎行的品質和風度。

——這個人是怎麽做到這麽無恥的？

“他回來後其實挺好的，除了嚴重失眠和偶爾的失語，他看起來沒有什麽不一樣。”話及此處，饒是沒心沒肺如朝行，聲音也冷了下來。“從前那個怼起人來滔滔不絕、自信心爆棚的哥哥雖然惹人煩，但當他少言寡語起來的時候，我就更不爽了。”

“我爸爸······他對我哥很嚴格，太嚴格了，所有責任好像都是我哥一個人的，這對他的心理壓力自然沒有任何緩解作用。”

“我統計了他真心笑起來的次數······自從他和你開始交流後，他每天笑的頻率是以前的百分之一百六十。”

“敏知，我哥是一個很長情的人，換句話說，他就是傻。但是他沒有傻到成天沉溺過去的地步，還是可以争取的，你千萬不要放棄。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表明他是一只潛力股，也許他現在被人傷得怕了，有點木，但絕對是值得投資的——總之，你千萬不要放棄。”朝行見她嘆了一口氣，連忙補充道。

“我哥他是潛力股，你趕緊入手吧，不吃虧的。”

這一句聽起來有點自賣自誇的話被朝行說得铿锵有力、理直氣壯。

敏知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要是慎行知道自己的妹妹在這麽賣力地推銷自己，不知道會作何反應？

朝行發現她嘆氣了，有點緊張地道：“你別放棄啊，好歹試一試啊！”

朝行誠懇地盯着她，像是在等一個類似于承諾的回答。

“我不是要放棄。”敏知這樣說着，卻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真叫人為難——如何使凋敗的薔薇再次盛開？如何叫自刎的霸王卷土重來？如何讓破碎的靈魂重新被愛？

她大概，要做一臺靈魂縫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