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誓不罷休（下）

“真敏銳啊，斯蒂芬探長。”慎行的聲音裏沒有什麽情緒，好像他已經把內心整個封閉了起來。“不過我自己崩潰與否與追查李建華的下落有什麽關系呢？”

斯蒂芬不依不饒：“為什麽？雖然我也為劉敏知小姐遭遇的不幸而悲傷，但是你的女朋友心理承受能力很強大，她更沒有像柳思一樣怪罪你——恕我直言，你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

“我倒是寧願她怪罪我。”慎行苦笑，“請不要再問了，斯蒂芬探長。”

斯蒂芬當即道歉：“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好奇，沒有要侵犯你隐私的意思。”

慎行點點頭。“那就好。事不宜遲，我們今天就出發吧。”

“那，劉敏知小姐怎麽辦？”斯蒂芬挑眉，他印象中的唐慎行可不是一個會撇下劉敏知不顧的人。

“安東尼副組不是跟她在一起嗎？敏知一周後就能出院，到時候他再進組也不是不行。”慎行道，“不能再拖了，我們得趕緊走。”

“你不跟她道別了？不是本來打算陪她過新年的嗎？”斯蒂芬幫他拔下針頭，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暴露了曾經偷聽小情侶談話的事實，“還有，你專門請求安東尼保護劉敏知，是不是在故意給她和安東尼制造獨處機會？”

慎行抿了抿嘴唇，并不正面回答問題：“你說過不再過問我和敏知的事情了的。”

斯蒂芬從他的反應上看出了自己的猜測是真，神情不由得帶上薄怒：“我不管你突然發什麽瘋要不辭而別、還把自己的女朋友讓給別人，唐慎行先生。但是你不該把算盤打到安東尼身上，他是我的······好朋友，他人很好，很天真——他不應該被攪到你們的渾水裏面。”

慎行覺得斯蒂芬的反應有點大驚小怪：“我也就是把敏知托付給他照顧一陣子而已，怎麽就是在他身上打算盤了······再說，事關的是安東尼，又不是你，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斯蒂芬幹咳一聲。“沒什麽，我只是覺得你這樣做，對劉敏知小姐很不公平。”

“但是，如果我這個導致她失業的罪魁禍首還成天在她眼前晃悠的話，對她更不公平吧？”

慎行知道敏知不會怪他，她在麻醉劑還沒有完全生效的那一段短暫的清醒時間裏，都在關心自己有沒有休息好。但是她越是這樣無私，他越是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朝行無意中的一通電話是最後一根稻草。慎行猛然間發現，敏知的無所謂都是表象，那些冷靜的反應背後，是敏知失去自己心愛專業的巨大痛楚。

在知道了這一點的那一剎那，慎行難受得幾乎想要自毀。他想象不出來，時刻把實驗一組挂在嘴邊、說起實驗成果就如數家珍的敏知，是懷着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對朝行說“我不能再做組長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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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見慎行又陷入了沉思，不由出聲提醒道：“你要走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唐顧問？唐先生？唐慎行？你還好嗎？”

慎行猛然顫抖了一下，回過神來道：“嗯，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病房，心中都在想，這次一定要把李建華千刀萬剮，不然必定誓不罷休。

晚上八點，四樓，敏知病房。

“他還沒有醒嗎？”敏知浏覽着網頁，往嘴裏塞了一瓣桔子，“醫生怎麽說，他沒事吧？”

安東尼支支吾吾，好像要跟她說什麽，然而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

“要說什麽直接說。”敏知道，“連雙手近似殘廢這種事情我都接受了，還有什麽是我接受不了的。”

“唐慎行先生走了，他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去打擊違法犯罪、為世界和平做貢獻了，讓你不要操心。”

“——什麽？”

“他還說，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要是喜歡上了別的什麽人，直接······直接和那個人在一起就好，不用管他。”安東尼看着病床上的劉敏知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趕緊澄清道：“我也不知道他這是發什麽瘋，我只是個傳話筒而已，你、你別生氣啊，就算生氣，也別對着我生氣啊······快要過年了，愛與和平才是新春的主題——”

“那你出去五分鐘，讓我發洩一下。”敏知打斷了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後說道。

安東尼乖乖地出去了，還讨巧地帶上了門。

可惜的是，牆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門外的安東尼還是能聽到諸如“我他媽因為你被你綁架了都沒說分手，你這是什麽意思”、“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不辭而別玩得很潇灑啊”、“男人都是大豬蹄子，搞物理的男人連大豬蹄子都不如”等等的怒吼。

安東尼掐着表等了五分鐘，到時間了之後才剛擰開門把手，敏知就面無表情地要求道：“再給我五分鐘。”

安東尼連忙陪笑：“沒問題，沒問題。”上帝啊，他現在對女人居然産生了一種畏懼之情——她們發起火來太可怕了，他不确定自己還要不要談戀愛了。

很久、很久之後，在安東尼小心翼翼、心驚膽戰的安撫之下，劉敏知的怒火才算稍稍平息了一些。

“唐慎行的安排是這樣的。”安東尼谄媚得連“慎行”都不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客觀又疏離的“唐慎行”，他在盡力撇清自己和慎行的一切關系：“我守着你，直到你出院——哇，這也就意味着我和你要一起過春節，我真是太榮幸啦；然後再由我全程負責，把你護送到劉吳柏先生那裏。”

“我們為什麽要聽他安排？”敏知皺着眉毛問道。

安東尼被她問得一愣：“啊？”

“他不過就是個顧問罷了，技術問題你們聽他的，人員安置問題也要聽他的辦嗎？”敏知問道。

安東尼想了想：“哦，是這樣，按一般流程來的話，我不會全程把你護送回國。但是唐慎行跟我們的關系······還不錯，所以保險起見，他讓我全程負責你的安全。”

敏知沉默了一會。

安東尼趁機補充道：“看，他還是很在乎你的。”

敏知冷笑了一聲。“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算了，跟你說這個有點怪怪的。”

安東尼用自己最柔和的語氣問道：“那，你同意這個計劃嗎？”

敏知聳了聳肩，“同意，為什麽不同意？有重案四組最優秀的探員護送，這麽好的事，傻子才拒絕呢！”

敏知的肢體語言和神情姿态都極其正常，看起來已經從怒火中平靜了下來。但是安東尼總還是覺得她在生氣，所以他不敢造次說一些不正經的話，道了晚安之後就退出了病房。

敏知想象中的醫院中的春節是十分無趣的，可是有安東尼在，世界上一切的無趣似乎都變成了僞命題。

安東尼第一次和原汁原味的中國人一起過春節，興奮得不行，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在敏知耳邊叨叨地問中國人一般愛吃什麽餡兒的餃子。

醫生不準敏知吃太多油膩的東西，所以敏知就算再想吃大肉大蔥也只能讓安東尼去買韭菜雞蛋。

安東尼看着她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靈光一閃：“大魚大肉可算不上高級的口腹之欲。你們帝都人是不是在過年的時候要吃糖？”

敏知笑了：“你是從維基百科上知道的嗎？”

安東尼臉紅了：“那不重要，我就想問一下——是不是？”

敏知仔細想了想：“你應該說的是糖葫蘆吧，小孩子的确愛吃，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大街小巷簡直全是這個——是的。”

安東尼聽到這個回答後，顯得很驕傲。不出幾分鐘，敏知就理解了他的這份驕傲——安東尼從隔壁房間拿出一個蓮花形狀的紙盒子，遞給敏知。

敏知好奇地借過，拆開後發現裏面是各種各樣的糖，從安東尼老家的巧克力太妃糖，到敏知曾經驕傲地向某個人炫耀過的家鄉特産石頭糖，幾乎應有盡有。

敏知幾乎瞬間就知道這是誰送的了，她擡頭問安東尼：“這是他留下的新年禮物嗎？”

安東尼發出了一聲介于不知所措和幸災樂禍之間的呻吟：“你太聰明了，簡直擁有撒旦的智慧——你是怎麽猜到的？！我把唐慎行寫在盒子上的署名擦得一幹二淨，絕對不可能留下痕跡——”

安東尼抓狂的樣子有點可愛，敏知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麽，他不想讓我知道這是他送的嗎？”

安東尼遲疑着點了點頭。“唐慎行說不能讓你發現這是他送的——我當時聽到的時候就覺得他很蠢，居然想要欺騙一位如此聰明的女士！”

敏知輕輕揚了揚眉。“那看來你們是百密一疏啊。外面的包裝的确沒有什麽破綻，但是某人當時在裏面留了張紙條，還沒有費心去改變字體。”

安東尼聽到這裏恍然大悟，又忽然生出了點委屈：“你們情侶玩什麽情趣我不反對，為什麽還要玩弄我這只可憐的單身狗······”

還沒等到敏知想好怎麽安慰他，安東尼的好奇心就勝過了那點委屈。他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字條，“那上面寫的是什麽？”

敏知想了想，笑道：“秘密。不告訴你。”

安東尼瞬間感到自己被塞了一大嘴狗糧。他即刻聲稱，自己要買一大桶炸雞，在敏知病床前蘸着甜辣醬吃完，并且不會分給敏知哪怕一小口肉。

敏知：“你盡管吃，不發胖算我輸。”

作為探員要嚴格保持體型的安東尼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抓住了後頸皮的貓。

“······你有棋盤嗎，我們來殺一場，讓我發洩一下。”最後，忍無可忍的安東尼道。

敏知的眼眸深處劃過一道精光。

“好呀。”

安東尼生怕自己又被坑，趕忙補充道：“我不會下圍棋！咱們來下五子棋——或者國際象棋都可以！”

敏知從善如流來者不拒：“好呀。”

兩個半小時後，贏得心滿意足的敏知終于感到了一絲困意。她看着安東尼操縱着平板電腦退出國際象棋的界面，忽然出聲道：“謝謝你，今天陪我這麽久，還費勁地隐瞞自己的真實水平。”

安東尼好歹是從小玩國際象棋長大的，不可能這麽多場都輸給自己一個新手。真難為他了，想要輸得那麽不留痕跡還是很困難的。

安東尼不出聲地笑了笑。“沒什麽，祝你好夢。晚安。”

他走的時候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門關上之後，敏知本該去洗漱的，但她又鬼使神差地打開糖盒子的包裝，細細打量着那張不算精致的紙條上過分工整、一看就是練了好幾遍的字跡。

——這世界雖苦，但願你餘生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