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莫洵把筆落在宣紙上之前頓了下,想到了什麽似的走出書房,看了看客廳裏的鐘。

然後他用腳尖點了點橫在書房門口,假裝自己是門檻的阿黃:“我出去把晚飯買回來,你看着阿淺,讓他老老實實睡覺知道麽?”

阿黃站起來,搖了搖尾巴,表示明白。

它跑到副卧門口,擡起前爪撓了撓關着的門,轉回頭看莫洵:我進去看着他!

莫洵打開了房門,房間了開了空調,一股冷氣洩了出來。

蘇澤淺還沒睡着,在床上撐起身看過來。

年輕人迷迷糊糊,擡手揉眼睛,半夢不醒的樣子沖走了他身上的冷肅,這時候的蘇澤淺看上去完全是個青澀的大孩子。

“師父?”

看着這樣的蘇澤淺,本就溫和的莫洵表情變得更加的柔和了,男人微微彎起眼睛,黑而深的眸子仿佛能把光都吸進去:“你接着睡,我出去趟。”

阿黃嗒嗒嗒跑進房間,跳上床,腦袋一頂,把蘇澤淺撞回了被窩。

莫洵嘴角一彎,關門出去了。

男人去了中午的茶餐廳打包了白粥,然後繞路去了菜場,買了雪菜毛豆,又切了塊熟牛肉做搭粥菜。

菜場附近很難停車,莫洵是坐公交出去的,一來二回,耗去了近兩個小時。炎炎夏日,又是擠公交,又是逛菜場,男人愣是一滴汗沒出。

回到家,莫洵把裝在外賣盒、塑料袋裏的東西倒進青花大碗,罩上防蠅罩,放在客廳。然後洗了手,輕手輕腳的把副卧的門推開一條縫,蘇澤淺摟着阿黃的脖子,一人一狗睡得正香。

莫洵無奈搖頭,這到底算是蘇澤淺看着阿黃,還是阿黃看着蘇澤淺?

想不明白的男人索性不想,把門關上,轉身走進書房。

沾了墨的筆早就幹了,莫洵把所有準備工作再重來一遍,洗筆、倒水、磨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男人身上有股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下筆,山石峥嵘,瘦而勁。

畫國畫的人大多寫得一手好字,不少還會賦兩首酸詩,莫洵也是其中之一,一副山水畫完,鐵畫銀鈎勾連,寫上日期署了名。賦詩就算了,要壓韻腳,湊平仄,太費腦細胞,關鍵是費了腦細胞也不一定寫得好,更不一定會有人欣賞。

莫洵放下筆,拿起一邊的毛巾擦了把臉。在大太陽下走兩個小時都不出汗的人,居然因為一幅畫汗濕了後背。

“師父,出來吹吹空調吧。”手裏的毛巾還沒放下,莫洵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蘇澤淺的聲音。

莫洵轉過頭:“什麽時候醒的?”

蘇澤淺:“剛剛。”

蘇澤淺睡得并不踏實,水鬼的臉頻頻造訪他的夢境,肩膀上仿佛始終纏繞着陰冷的觸覺,阿黃在床上趴着趴着就拱到蘇澤淺身上,大狗暖乎乎的體溫溫暖了年輕人,蘇澤淺這才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沒等他徹底睡着,手機滴的叫了一聲,年輕人立馬醒了過來。

是殷商發了微信過來。

他不知道從誰那裏聽說蘇澤淺請假了,發消息問他有沒有事,需不需要自己過去陪他。

房間裏光線昏暗,手機屏幕太亮,才醒來的蘇澤淺眯着眼睛看信息,神色冷淡。

年輕人的第一反應是殷商為什麽這麽快就知道自己請假了?

這個問題要回答也很容易,蘇澤淺知道殷商對自己的心思,也清楚他作為銷售經理的能力,想要讓別人幫忙留意一下自己的動向,或者見縫插針的問一問自己的情況,都是很容易的事。

殷商在打聽自己,蘇澤淺當然會知道,同事們會告訴他。銷售經理業務能力一流,打探的尺度把握得剛剛好,大家都單純的以為是因為他們兩關系好。

蘇澤淺知道,殷商是在關心他,同時暗示他。

可年輕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對關心的感激,也不是收到同性示好的別扭。

他感到不快。

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某個人盯着,他有一種被監視着的感覺,就算知道對方沒有惡意,蘇澤淺還是覺得不舒服。

自從察覺到殷商對自己的心思後,蘇澤淺反思了下自己,看見漂亮的女孩子他會欣賞,但不會想要占有她,看見帥氣的男生他也會欣賞,但不會想要去親近。

對于男女之愛你反感嗎?對于同性關系你反感嗎?

蘇澤淺給出的回答都是不。

所以年輕人覺得自己恐怕是還沒開竅。

如果從處對象的角度來看,蘇澤淺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殷商那麽大的掌控欲。

你明明可以直接來問我,為什麽要拐彎抹角的從別人口中套我的行蹤?

一次兩次尚且是情趣,次數多了算什麽?

簡直讓人喘不過氣。

被監視的不快壓倒了對關懷的感謝,蘇澤淺面無表情的回複:謝謝,不用了,我在老師家裏,有人照顧。

徹底排除了殷商來探望的可能性。

殷商只能說:如果感覺到什麽不對,一定要聯系他。

這說的就是他們兩人之間怪力亂神的小秘密了。

和殷商分享了這麽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秘密,蘇澤淺莫名産生了種自己被殷商抓住了把柄的錯覺,心情突然間煩躁起來。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蘇澤淺也不再繼續睡,小心翼翼的把阿黃從身上挪下去,掀開被子起床出去。

走出房間,熱浪撲面而來,呼吸間全是燥熱感,仿佛連氧氣都變得稀薄了。

他走出房間,一眼看見了餐桌上的菜,一扭頭,第二眼就看見了書房裏莫洵的背影。

莫洵是所有想象中典型的文人形象,溫潤,清瘦,然而他站在書桌前的背影卻有種不可撼動般的氣勢,極沉穩。

蘇澤淺從小時候就知道,莫洵畫畫的時候全神貫注到超乎物外,整個人幾乎像是沉浸在某種不可知的意境中一般,不管外面發生什麽,都打擾不到他。

就如比他現在走到書房前站着,莫洵卻沒聽見他的腳步聲,更意識不到他在看他。

蘇澤淺看着莫洵微微移動的右臂,想象着師父手腕圓轉,一筆一劃的在宣紙上落筆……看着看着蘇澤淺似乎也被納入莫洵營造出的寧靜氛圍,心裏的煩躁一點點消退。

等看到莫洵拿毛巾的動作,蘇澤淺就知道師父畫完了,也是這個時候,年輕人才意識到書房裏沒開電風扇也沒開空調,于是招呼了一聲。

莫洵問他什麽時候醒的,蘇澤淺心虛了下,他醒了有段時間了,醒來後就傻乎乎的站在書房前看師父畫畫。

好在一場急病後蘇澤淺體虛,天雖然熱,站着不動倒也沒出汗。

莫洵沒看出他在說謊。

莫洵走出書房,随手把毛巾往餐桌上一扔,然後極自然的伸手把蘇澤淺的腦袋往自己這邊一帶。

中年人稍稍低頭,讓自己的額頭貼上了蘇澤淺的——測體溫的土辦法。

莫洵的雙手扶在蘇澤淺的太陽穴上,年輕人只覺得混合了檀香墨香的味道沖入了鼻腔,将炎熱空氣帶來的窒悶感一掃而空。

回憶突然間跳進腦海,蘇澤淺回想起自己小時候,每當自己感冒發燒,莫洵都會這麽和自己碰碰額頭,記憶裏莫洵為了和自己碰額頭還要半蹲下來,而如今自己長大了長高了——年輕人有些挫敗,他還是沒自己師父高。

莫洵放開了他:“挺好,退燒了。明天再休息一天鞏固鞏固。”

吃完外賣晚飯,莫洵早早把蘇澤淺趕上了床,中年人沒什麽娛樂消遣,十點半就關燈睡覺,不比他病了一場的徒弟晚多少。

然而一個半小時後男人睜開了眼,睜眼的瞬間床頭的電子鐘上數字一跳——00:00

莫洵完全不像一個才睡醒的人,眼神清醒,動作利索的下了床,他拉開床頭櫃抽屜,從裏面抽出根線香夾在手指間,赤着腳,無聲無息的走了出去,走進了蘇澤淺的房間。

莫洵手腕轉過半圈,手上的線香無火自燃,頂端一點紅穩穩當當,白煙袅袅的飄出來,清淡的香味剎時充滿了整個房間。

莫洵松開手指,細細一截香懸在半空,未曾落下,它頂端的火依然穩當,香一點點燒下去,卻沒有一絲香灰産生,仿佛它燃燒掉的物質全變成了那絲絲繞繞的白煙。

“安神香?”冷而柔軟的聲音響起。

山神白走進了房間,用手指撥了撥半空中的香:“你不怕他一睡不醒?”

莫洵回答:“我有分寸。”

中年人伸手拂過蘇澤淺眉心,一道金色的花紋浮現出來。

那道花紋主體呈圓形,圓形中細線糾葛,繁複又華麗,仔細看去有股攝人神魂的震撼感,圓形兩端各牽出兩股細絲,漸遠漸隐,仿佛嵌入了蘇澤淺的皮膚。

莫洵仔細看着花紋中細線走勢,發現了一處斷裂。

白問:“你要給他補封印?”

“沒錯。”莫洵問他,“你來這裏有什麽事?”

白一把抓住莫洵點往蘇澤淺眉心的手:“我來這裏,就是想要和你說,別給他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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