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把四個人類安置好,老王背着手下了山,向着積雪高峰的反方向繼續前行。
他走下山頭,步入山坳,層疊的樹影掩去他的身影,淙淙流水聲蓋住他的腳步,老人的行蹤完全被掩蓋,再出現時,他已經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了。
茂密的樹林裏根本沒路,但王老左彎右繞熟門熟路,很快從樹林裏繞了出去,踏上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便是白的小木屋。
木屋簡陋,莫洵坐在進門處的八仙桌邊等他,手邊是一盅酒:“來了?”
老王上上下下打量他:“沒事了?”
莫洵示意他坐下:“不是什麽重傷,靈芝一碗藥就養回來了。”
老人不敢茍同:“但你臉色看上去不夠紅潤啊。”
“你還指望我跟個小姑娘似的臉上有兩團紅暈嗎?”莫洵仰頭把酒盅裏的酒喝完,放下酒盅的時候手順勢往外一揮,把門關上。
室內陡然昏暗下來,八仙桌邊出現了第三個人,白不知何時坐了過來。
三人各占一邊,空着的是上首主位。
主位左手邊坐的是莫洵,右手邊是王老,下手是白。
小小一張桌子,一坐下,尊卑立顯。
老王問:“說說吧,你怎麽受的傷,結界還能撐多久?”
“我受傷自然是因為結界破損,裏面的東西跑出來了。至于結界還能撐多久——”
“或許一年,或許十年,或許一百年,封神大陣我參不透,連到底破了多少洞都看不出。”如果他能看出來,別墅那邊就不會出事了。他一直在做的,只是在最脆弱的陣眼處加強防護。
“從第一個破洞出現的時刻開始,我們不就做好了他随時出來的準備嗎?”
另一邊,蘇澤淺和甘草相處的很不錯,傻乎乎的小姑娘沒心眼,不懂得曲折迂回,問她問題,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抿着嘴唇對你搖頭。蘇澤淺和她交往都不用動什麽腦子,簡簡單單,倒也輕松,而甘草似乎也覺得這樣的相處很有意思。
畫了好一陣符幾乎耗盡靈力,蘇澤淺停了下來,坐在陰涼處休息,甘草姑娘看他坐下,非常自覺的化作人形,主動問道:“這回該問什麽問題啦?”
蘇澤淺直言不諱:“山底下的那位,到底是誰?連名字都不能說嗎?”
甘草很爽快的表示這個問題是可以回答的:“山底下的那位沒有名字,稱呼起來的話,應該是鬼王。”
“不叫他‘鬼王’,而用‘山底下的那位’代稱有這麽幾個原因,一、這位鬼王被封印在山下,”甘草伸出一根指頭,繼而又伸出一根,“二、山頂上的那位,嚴格來說也是位鬼王。”
蘇澤淺插嘴:“我聽說山頂上有兩位。”
“哎呀,一山不容二虎,”甘草用着一張小姑娘的嫩臉,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态,“山頂上的兩位也有主從關系嘛。為了區分山上山下的兩位,所以不稱山下的那位‘鬼王’。”
蘇澤淺繼續問:“山上的那位鬼王也沒有名字?”
甘草看他一眼:“有,但我不能說。”
“在在處處有鬼神護持,必在在處處有鬼神鑒查。如果我說出他的名字,他就會知道我在談論他。”
蘇澤淺疑惑:“既然都是鬼王,為什麽一個有名字一個沒名字?”
年輕人知道自己能進山是多麽難得的一個機會,他想要盡快的融入天師行當,便不啬于言語,有疑問便問,一點沒有在普通人群中的寡言模樣。
“因為山上的是一個人,而山下的……”甘草雙手比劃着,“你也見到過啦,是一團霧啊,他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無數個。”
蘇澤淺敏銳的在對話中察覺到了問題:“你說山下的鬼王被封印了,而我卻見過他……封印破了嗎?”
甘草一愣,迅速擡手捂住嘴,一臉“糟糕了”的表情。
蘇澤淺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盯着她的表情問道:“我見到的,是鬼王本身?”區別只在力量上,本質是相同的。
初出茅廬的天師蘇澤淺,見到了天師屆諱莫如深的*oss。
年輕人想到了自己身上日漸削弱的封印,比殷商等人更清楚的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山底下封印的鬼王,到底有多大?”
山洞前的問答終結在甘草一個勁的搖頭裏,木屋中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們不是在做打算他出來的準備,他早就出來了,我們一直都在忙着把逃出來的部分打散。”王老說着,“封神大陣只有你能動,但派人時刻巡視封印也不是難事啊,你為什麽就不肯?”
“山下那位最擅長蠱惑人心,派人巡查反而會增強他的實力。”
白問:“你為什麽覺得派去巡查的人一定會背叛我們?”
莫洵的回答是這樣的。“我不覺得他們一定會背叛,但因為派去的人不在我理解的‘我們’之中,我不信任,何苦派他們去呢,我不做有風險的事。”
“你不派人看着,任由鬼王日日侵蝕封印,把破損處僞裝到一點兒破綻不露,就沒風險了?”
“封印崩潰是遲早的事,我只是……”莫洵沉默了會兒,“……順應自然。”
白立馬炸了:“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你什麽都不會做,就等着封印被破嗎?!”
“你是巴不得他快點跑出來嗎?!”
老王擡起手往下一壓,示意白冷靜:“封印不是今天才開始出問題的,莫洵什麽都沒做,我們兩個也是同罪。”
白嘴巴一張,就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憋了回去。話憋回去氣還是不順,白衣白發的男人一甩袖離了席。
門打開又甩上,陽光裏落滿塵埃。
莫洵給自己滿上酒,給王老也斟了一杯。中年人向老人舉了杯:“謝謝。”
老王重重的嘆了口氣,和莫洵碰了下杯飲下酒:“莫洵啊,你理解的‘我們’裏,到底有幾個人?”
“白的那句話沒錯,你長着張循規蹈矩的臉,卻做着随心所欲的事,不顧別人死活,也不顧自己死活。”
“你說的沒錯。”莫洵認下了老王的評價,“白不說話,一來是不想承認當時自己的弱小,二來他的身份也不能對我指手畫腳。”
“但你呢?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也有資格指責我,卻為什麽要站在我這邊呢?”
老王慢悠悠道:“因為我活得夠久啦。”
“而且不管你是怎麽想的,我是把你放在我認為的‘我們’裏啦。”
說完這句話,老王也離開了。
莫洵一個人在桌邊坐了半晌,被關在門外的阿黃看其他兩人都走了,自家主人卻遲遲不出來,探爪邁進了屋裏。
熱乎乎的狗爪子搭上膝蓋,莫洵才醒過神來。
中年人揉揉黃狗的腦袋,嘆了口氣:“這次碰頭不還是什麽都沒談下來嗎……百鬼辟易的事,黃道士的事……索性就連問都不問一句了嗎?”
三百歲的小妖精靈智初開,莫洵的話聽得他似懂非懂,男人的聲音緩緩流淌:“我這個态度不該是反派的命嗎,為什麽一個個的,連句重話都不說呢?”
打破困境的契機和生靈塗炭連接在一起,莫洵的視線又深又沉,黃狗瑟縮了下,然後繼續搖着尾巴,用濕漉漉的眼神看他。
這一刻莫洵非常非常想找個人傾訴,在腦子裏過了一圈人名都找不到合适的對象,等他反應過來時,一個電話已經撥了出去。
正視圖從甘草嘴裏再挖出點什麽來的蘇澤淺掏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莫洵,年輕人心裏在猶豫着要不要接,手上已經條件反射的按下了接聽。
“師父?”
那頭莫洵在準備挂電話,沒成想蘇澤淺接那麽快。
“是我。”莫洵開口流暢,聽不出一點兒正準備挂電話的意思,“聽說你跟着王老走了?”
蘇澤淺心裏一跳,然後由心而身的放松下來,他腦海中出現一副畫面,和農家樂裏每一個愛釣魚的老先生一樣,莫洵拎着釣竿和漁桶回了度假區,經過前臺時被叫住,前臺的老阿姨盡職盡責的轉達了電話,莫洵道謝後往房間走,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非常生動形象細節具體的想象……和現實大相徑庭的想象。
蘇澤淺應了聲:“是的。”
莫洵坐在深山老林的小木屋裏,有一搭沒一搭的給黃狗順着毛,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我沒什麽事,就是想打個電話給你。”
聽着那頭含笑的聲音,蘇澤淺不知怎麽的心裏一跳。
“去哪兒了?”
“在……”蘇澤淺看了看眼前的山洞,又看了眼坐在甘草枝桠上,好奇的往下看的小姑娘,“在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莫洵可有可無的應:“哦,神奇的地方嗎?”
他聽見那頭年輕人聲音突然一沉:“師父,你知不知道……王老師不是人?”
莫洵實話實說:“他沒和我說過。”
太過相似的回答和太過平靜的語氣讓放松下來的蘇澤淺又緊張起來:“那麽你知不知道?”
莫洵揣摩了下蘇澤淺的語氣,回答:“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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