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曾經愛過你
秦戈從那天起變得精神恍惚,原本靈動的雙眼像是覆了一層霧,別人跟他說話,他總是慢半拍,或者不回應。
這可急壞了戚缈缈,她帶兒子去好幾個醫院做檢查,報告上的數據全都正常。她父親就這一個女兒一個外孫,當然緊張,病急亂投醫地請了個大師來做法,大師在別墅裏轉了一圈,停在書房前跟戚缈缈說:“他看見了髒東西。”
戚缈缈是無神論者,才不相信這樣的說辭,請兒子的朋友來家裏陪他玩,秦戈誰都不想見,連陳栖葉都吃了閉門羹。
眼見着他的生日就要到了,秦戈如果還這個狀态,宴會肯定辦不成。秦思源最終還是決定和兒子單獨談談,他來到兒子房間,對背對着自己裝睡的兒子說:“你還只是個孩子。”
他說:“小孩子得長大後才能明白大人的不容易,你現在不需要想。”
秦戈一動不動,靜候秦思源離開。
第二天杭城下了雨,秦思源沒有在晚飯時出現在那個坐了快十年的位置上,秦戈問:“爸爸呢?”
“爸爸出差去參加俄羅斯的學術會議了。”戚缈缈鼓勵他,“你快點開心起來,下個星期就是你的生日,爸爸回來後會給你帶生日禮物。”
“我不要禮物,”秦戈一頓,拔高聲音道,“我要爸爸!”
戚缈缈很久沒見秦戈這麽任性,有些不知所措,窗外暴雨如注,突然閃過一道雷光。
“你快讓爸爸回來……讓他回來。”秦戈哭出聲,歇斯底裏到說胡話,戚缈缈過了很久才聽清,她兒子在說爸爸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一頭霧水,手忙腳亂地把哭累了的秦戈哄睡着,然後給秦思源打電話。
秦思源已經在機場了,他在抽煙室裏柔聲安撫脆弱的妻子,身邊,等得不耐煩的陳望心血來潮,時不時來點小動作幹擾秦思源,秦思源鎮定自若,通話的二十分鐘內沒發出一聲會讓人生疑的語調。
戚缈缈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但不知怎麽的,這顆心不像往常一樣充盈,而是空落落的,她想往裏面塞東西,耳邊響起的卻是兒子的求救,他的爸爸,她的丈夫,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站在了她鮮少踏足的書房前。
推門時窗外又閃過好幾道閃電,在那一瞬間把整潔的書房照得慘白,戚缈缈環顧四周的書架,不知道自己來這裏幹什麽,又能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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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她在期望什麽,恐懼什麽。
她随手拉開其中一個櫃子,那裏面放滿了明信片。秦副院長桃李滿天下,年年月月都有學生從天南海北給他寄祝福,其中一部分寫着外文,是留學生從外國寄來的。
密閉的窗戶沒能阻擋雨聲,豆大的雨滴像是全砸進她心裏。她突然就有了女人的直覺,拿出最底下那張用俄語寫的拍照給懂小語種的朋友,問她上面寫的是什麽。
她在等待中回憶起收到那張明信片的下午。一般來說,這種明信片都會寄到秦思源的辦公室,唯有這張寄到了家裏。信是她先拿到的,看了幾眼沒看懂,晚飯時還給秦思源,秦思源随即就說,這一定是去俄羅斯交換學習的老師給他寄的,即便上面并沒有中文落款。
戚缈缈的朋友回複得很及時,因為這首短詩太有名,一看開頭就知道,這是《我曾經愛過你》的原文。
“不過這個人挺有心思的,把所有動詞的過去時都改成現在時,把《我曾經愛過你》變成《我愛你》。”朋友發來語音,笑道,“誰寫給你的呀缈缈,被老秦看到,他得醋死。”
戚缈缈的一滴淚落在明信片的标題上。
她坐在書房的地板上,哆嗦着手撥通秦思源的電話:“回來。”
“怎麽了?”秦思源不明所以,“我都已經在機艙了。”
“你和誰在一起?”戚缈缈從未如此冷靜,問,“兒子那天在書房裏都看見了什麽?”
秦思源緘默,片刻後安撫道:“你別聽那個江湖道士瞎說,他就是個騙錢的。”
“回來。”
“別鬧,缈缈,就要起飛了。”
“你愛我嗎?”
秦思源在戚缈缈捂不住的哭聲中沉默,戚缈缈遏制住胃裏的翻滾,說:“我需要你回來,現在、馬上。”
戚缈缈挂斷了電話,雙手頹然垂在裙擺邊。窗外,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她在那個晚上沒有等來秦思源,第二天一早等來了醫院的電話。
醫生說,死者開車撞上護欄摔下山坡前一直在超速超車,回家路上輪胎打滑,他又沒系安全帶,在救護車趕到前就沒了生命跡象。
戚缈缈面無表情地看着覆蓋秦思源身體的白布。她問過學校了,那個學術會議後天才開始,不需要提前出發,但秦思源車裏又只有他一人。
她翻遍了所有明信片,每一張俄語翻譯成中文都是動人的情話,卻沒有一張有落款。她發瘋似地質問秦戈那天究竟看見了什麽,卻又在秦戈被吓到後和兒子一起痛哭流涕。
她精神大挫,沒有精力辦葬禮,她的父母從潭州趕來接手一切,給秦思源開了場極為體面的追悼會。杭城圈子裏的朋友全都來了,秦戈看着一個又一個叔叔阿姨帶着小朋友來悼念,待最後一個人從他父親的遺體前走過,他沒在人群裏看到陳望。
仇恨清明開他的雙目,他在葬禮後獨自奔赴那個陳栖葉曾經告訴他的地址。天在落淚,他在傾盆大雨中奔跑,像是要去殺一人。
他渾身濕透,用小臂撞擊那間公寓的大門,大喊陳望的名字,來開門的卻是陳栖葉。
陳栖葉見來的人是秦戈,眼裏的笑意還沒延續到嘴角,就被秦戈暴力推開。秦戈橫沖直撞進另外兩個房間又回到門口,将他一把推到牆壁上,問:“陳望呢?”
“他、他出去了。”陳栖葉沒說陳望半個月沒回來了,為了挽留秦戈,說,“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秦戈沒剛進屋時那麽喘,盯着陳栖葉像是要把他生吞。陳栖葉再遲鈍,秦戈沒稱呼陳望叔叔時也該有所察覺,但他對秦戈的臉色視而不見,關切道:“诶呀,你、你先洗澡換衣服吧,不然會感冒的。”
他手裏還握着鉛筆,拿了根幹毛巾過來給秦戈,秦戈沒有接。他就笨拙地找話題,給秦戈看他正在寫的作業,說:“等你上一年級,我就讀二年級,我們、我們就是同學了!”
他的笑和他說出的話一樣尴尬,卻依舊不放棄,從自己房間裏拿出一個塑料盒子打開,裏面的零食碼放得整整齊齊,全都是秦戈曾經給他的,滿當當放了一整箱。
“你吃點零食嗎?吃點甜的。”陳栖葉學着秦戈,把巧克力糖塞進他那被雨打濕的衣服兜裏,秦戈終于開口了,沒什麽感情地問陳栖葉:“你知道我這些天為什麽不見你嗎?”
陳栖葉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他說:“你誰都不見啊,我都擔心死了。”
即将六歲的秦戈在那一刻解鎖了一種名為悲憫的眼神,他看着恨不得把整箱零食都塞進自己兜裏的陳栖葉,這個啞巴帶大的哥哥什麽都不知道,他父親出軌對象的兒子最無辜。
他手一揮,兜裏的巧克力球灑落一地。
“我不要了,”他對愣神的陳栖葉說:“我嫌髒。”
他轉身踏出門檻,不回頭道:“再告訴你爸,秦思源死了。”
陳栖葉手忙腳亂地去撿那些自己舍不得吃的費列羅,他把巧克力全部捧在雙手裏,又失手扔掉,後知後覺地沖進雨裏去找秦戈。
但他找不到了。
他茫然的站在瓢潑大雨裏,沒有一頂傘為他而撐,也再沒有一個男孩抱住他,歡喜地說一聲,抓住了。
秦戈在六歲的那年冬天和母親一起被外公外婆帶回潭州,成年前再未去過杭城。
【第一曲 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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