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夏天真的結束了

十月是柿子成熟的時節,秦戈沒能吃到陳栖葉送他的,戚渺渺在國慶過後的中秋節買了一大籮筐,個個都有巴掌那麽大。

這是個阖家團圓的日子,學校壓榨過國慶假期,便放過了中秋節。秦戈回家後陸崇正在廚房忙活,戚渺渺想給陸崇打下手,陸崇明知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只會幫倒忙,還是耐心地教她切菜掌勺,廚竈被弄得烏煙瘴氣也不生氣,上菜後還帶頭品嘗戚渺渺的黑暗料理,昧着良心豎起大拇指:“好吃!”

秦戈不相信,也夾了一口,咀嚼兩口後臉都要綠了,給母親排面道:“不錯,有進步。”

他盡力了,實在咽不下去,百米沖刺似地跑到洗手間吐。在場的陸崇父母和秦戈的外公外婆都被逗得哈哈大笑,戚渺渺不好意思地望向陸崇,陸崇雙眸裏有似水柔情,其中飽含的愛意無聲勝有聲。

這頓團圓飯吃得其樂融融,酒足飯飽後兩家人圍坐在院子裏乘涼,中間的小桌上放着瓜果。陸崇今天喝了不少酒,沒醉,但來了興致,讓秦戈把吉他取來。

秦戈得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吉他交給陸崇。陸崇不愧是音樂酒吧的老板,四十好幾了仍然寶刀未老,翹着二郎腿先來了個弗拉門戈掃弦。

他撥弦的指骨分明指法娴熟,若是年輕個二三十歲,肯定能迷倒一片高中生。

然後他又彈了首屬于他那個年代的歌,開口唱道:“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戚渺渺年輕的時候最愛用文藝女青年标榜自己,怎麽可能沒聽過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和四位長輩一同為陸崇的彈唱拍手,只有秦戈捂住胸口像是被插了一刀紮到心,在陸崇唱完後控訴:“為什麽中秋節也要虐單身狗!我恨!”

陸崇眼中的含情脈脈更為濃郁,戚渺渺無言笑着,秦戈乘機起哄:“結婚,結婚,結婚……”

陸崇巴不得明天就和戚渺渺辦婚禮,但他還是尊重戚渺渺的想法,跟秦戈說:“等你高考完。”

秦戈故作着急:“什麽意思,我要是不高考,你們還不結了?”

“想下個學期去美國了?”秦戈外公以為孫兒的潛臺詞是決定好不在國內高考了,秦戈連忙抓起一個柿子咬了一口,轉移話題說柿子真甜。

秦戈是在座唯一的晚輩,陸崇再彈了幾首情歌後酒也醒了幾分,兩家人漸漸聊起股票和期貨,外貿和內銷……對于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生意上的事遠比上個世紀的搖滾樂有趣的多。戚渺渺雖然很少插話,但也靜靜聽着,秦戈則抓了兩個柿子回自己房間。

他打開窗閉上一只眼,将其中一個柿子正對着閃着星星的夜空,剛好遮住月亮的柿子和那輪圓月一樣澄澈,晶瑩剔透。

然後他把柿子放回桌上,疲憊地癱倒在床上狠狠揉臉,像是要把那層無形的面具卸掉,不再需要精力充沛地扮演一個好兒子,好孫子,好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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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臉,望向不遠處書桌上的兩顆柿子,手鬼使神差地往枕頭下摸,再看向天花板,那張陳栖葉站在碧海藍天前的照片擋住了頂燈的光。

他看着照片裏的人,突然意識到,這是他這個星期以來離陳栖葉最近的一次。

那個夜晚過後,再一次被拒絕的陳栖葉就和秦戈保持某種距離。這對一個并不活潑外向的人來說未必是件困難的事,只需要按照便簽上的每日計劃刷題、複習、把課間的十分鐘都用來歸納總結,陳栖葉本來就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好學生,這些天只不過是找回了曾經的節奏。

比起死纏爛打窮追不舍,陳栖葉識趣的回避當然是件好事,只是當秦戈盯着照片裏的人,他越看越挪不開眼,甚至想當面問問人家,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得秦戈發笑,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莫名其妙的沖動。

可他就是沒辦法将凝視的目光從那張照片上挪開,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打開衣櫃,最底層放着這三年來做過的試卷,他沒扔掉可不是因為不舍得,而是等着高考完後疊成一摞,看看能不能“著作等身”。

他蹲着,撥開擺在前頭的幾打試卷,手往裏面伸抓出一件秋季校服。

他坐下,雙手抓住校服的肩線,将那件外套抖在眼前。那是再普通不過的溫中校服,通體雪白,右胸前繡着校徽,三條藍線從衣領處往袖口延長,左袖口上的點點血漬已經變成褐色,他抓起放下鼻下嗅了嗅,已經聞不出味道。

可那天發生的一切全都清晰如昨日,包括唇舌間的血鏽味和陳栖葉腕上的溫度。他膽子真大也不後怕,萬一陳栖葉真的有什麽隐疾,他可就跟着完蛋了。

然後他騙陳栖葉說自己把染血的校服扔了,轉眼就把這件衣服藏起來,像是把陳栖葉這個人也藏起來。

他只允許自己失控一瞬,把臉埋進那件校服裏深吸一口氣,卻沒克制住将衣服放回去。

他在黑暗裏看到了方才聽陸崇彈唱的戚渺渺,母親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吉他變成了俄羅斯來的明信片,又變回了吉他,她臉上又有了笑。

她畢竟是幸運的,哪怕前夫的陰霾未全然消散,她身邊至少有個全心全意愛着她的陸崇。

可秦戈有什麽呢?

好像就剩手裏的這件校服。

秦戈把校服重新藏好,晃晃腦袋,振作着從床上爬起來去書桌前梳理作業,卻出神良久落不下筆,最後翻開日記本寫道:頭疼。

片刻後又寫:最近陳栖葉都不來找我玩兒了,估計是不喜歡我了,靠,這人怎麽這樣,這麽快就不喜歡我了。

他煩躁地把整行字都劃掉,再落筆,力道重得能把那頁紙戳破:你倒是再跟我告白一次啊!

他沒拉窗簾,寫幾句就往窗外望兩眼。同一片天空下,陳栖葉和他看着同一個月亮。

陳栖葉手邊也有柿子,只可惜是熟過頭爛掉的。上個星期他回學校前母親買了七八個柿子,想讓他帶回宿舍吃,他卻只拿了兩個,剩下的全留給母親吃。

而當陳栖葉再一次回到家,那幾個柿子依舊放在遠處。原來陳悅還是舍不得吃,寧願等陳栖葉回來,放着放着,就一個接一個爛了。

陳栖葉和母親圍在垃圾桶邊,用小刀把還能吃的部分挑出來喂給對方。陳悅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把好東西糟蹋了,陳栖葉安慰她,說到學校操場外的那十來棵柿子樹。

陳悅動嘴唇:可以摘嗎?

“當然可以。”陳栖葉撒了個謊,“我下個星期回家給你帶幾個。”

陳悅抿嘴微笑,陳栖葉強調:“反正是免費的,你別再舍不得吃了。”

陳栖葉在假期最後一天的下午坐公交車回學校。前方馬路寬闊,但還是被大量的送孩子回校的私家車堵住,陳栖葉提前兩站下車走到校門口,沒直接進去,而是止步于不遠處的玻璃櫥窗,那裏面貼着去年的高考光榮榜。

溫中重點率常年穩定在百分之八十左右,長達五頁的榜單上前五名能上清北,最後幾名讀的也是本科,陳栖葉将榜單上的排名和自己的月考成績相比較,估計自己能上什麽檔次的學校。

他的目光在第一頁下方和第二頁逡巡,那裏被“浙江大學”占據,他的眼睛不甘心地往回挪,慢慢往上,落在前五名的地方。

他擡高右手,手指伸直,還是沒能夠到。

他于是跳起來,終于隔着玻璃觸碰到清北的字樣。

陳栖葉像是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握緊雙拳給自己加油打氣,一轉身,秦戈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陳栖葉愣住,握成拳頭的雙手貼在胸前,秋季校服外套拉鏈規規矩矩地拉到鎖骨上。

與他的整潔得體截然相反,秦戈的校服大敞開,一只手放進褲兜,後背有些刻意地微駝,書包單肩背着被重量壓得有些偏斜,說他儀容不整吧,他身上的青春熱情又是撲面而來的。

兩人相望無言,直到一輛找不到車位的寶馬橫在他們之間,從副駕下來一個和他們穿一樣校服的少年。

那少年對光榮榜沒有興趣,高昂着頭顱徑直往校門走去,張揚着一種與成績排名無關的自信。

這種自信在溫中學子身上并不少見,就像此刻校門外的BBA一樣普遍,陳栖葉這種好好讀書的乖學生反而是少數。

但陳栖葉并不卑怯,盡管他往前走時低着頭,他只是想避免和秦戈有更多的眼神接觸而已。

他彙入返校的人流,一路靠在邊上,避開那些駛向校外的私家車。秦戈跟在他身後七八米的地方,好幾次都有沖上去将人擁抱的沖動。

他知道這種保護欲是哪兒來的。潭州富裕,連校園裏的空氣都有種渾濁的氣氛。越來越多的學生過早受到世俗物欲的沖擊,陳栖葉在這樣的環境裏簡直像個老古董,心無旁骛又單純。

他唯一的欲求是對知識的渴望和向往,窘迫的家境在這種純粹面前都被淬煉成了閃光點,只可惜這種單純在象牙塔裏都漸漸有了可笑的嫌疑,可見其彌足珍貴。

而這樣單純的人喜歡自己。

秦戈有那麽一瞬生出何德何能的感慨。

他看着陳栖葉進(2)班教室,當他緩緩路過(2)班的窗邊,陳栖葉已經坐在自己位置上整理書包,頭低到恨不得埋進抽屜,杜絕給自己任何幻想和希望,把秦戈的尾随定義為一時興起。

但秦戈的“興起”好像又不止一時。當他在操場,在閱覽室,在食堂,穿過兩個班的走廊,他總能感受到秦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沒辦法,誰讓他能忍住不回應,卻總是忍不住把那個人的身影留在餘光可及之處。

然後那個人占據了自己越來越多的視線。秦戈似乎是故意的,時不時出現在陳栖葉面前,像是在暗示陳栖葉主動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于是陳栖葉主動把那塊卡西歐手表還回去。他不好意思和秦戈面對面,就趁(1)班去上體育空了教室後把東西放秦戈抽屜底下,秦戈抱着籃球回來後看到那塊表愣了好久,無奈笑着,把手表放在旁邊的日記本封面上。

陳栖葉顯然來去匆匆,沒好奇心作祟再明看一次秦戈的日記本。

而如果他翻開到最新的那一頁,就會看到秦戈給中秋節那天大大的感嘆號後加上了句自答:再告白一次,我說不定就答應了。

秦戈在教室後面來回走動拍打籃球,當意識到陳栖葉不像之前那麽傻乎乎一條筋,他還挺高興,至少陳栖葉不再那麽容易被別人騙。

盡管他的情愫在滋生,蔓延到想要将人引誘的程度。

他抓住了籃球,夾在手肘處從另一側窗戶眺望,遠遠看見操場和那一圈柿子樹,豔紅的果實點綴在綠葉間。

他又想吃柿子了,他覺得陳栖葉也是想的。

夏天真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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