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當然舍不得啊

秦戈回到教室後,他桌腿邊放了個紙袋子,那裏面有他這段時間內送的所有零食,陳栖葉如數奉還。

秦戈沒再送回去,陳栖葉不吃自然有其他人饞嘴,他在課間分發個精光,只給自己留下一顆費列羅,取出巧克力球後那張鋁箔紙完好無損,他就沒扔,攤平後折成一只鳥。

林記湊了過來,“诶喲”一聲:“看不出來啊,你手還挺巧,會折千紙鶴。”

秦戈睜眼說瞎話:“這明明是只鴿子。”

說完,秦戈用甩紙飛機的動作将折好的鋁箔紙扔出窗外,那只紙鳥在走廊上空形成流暢的抛物線再落入旁邊的竹林,還真像鴿子俯沖進自由的綠野。

林記看出秦戈心情不太好:“沒事兒吧?”

秦戈看向他,有些突兀地問:“你為什麽不追陳小鴨?”

林記眼神閃爍,急急忙忙地狡辯:“我為什麽要追一個男人婆啊,除非——”

秦戈微微傾身,逼迫瞥開視線的林記和自己對視:“除非什麽?”

“除、除非別人追她……”林記支支吾吾地,胸板都挺直了,一副為名除害的大義淩然,“那人要是看清陳小鴨真面目肯定會謝謝我截胡,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秦戈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搖搖頭,握起筆寫試卷作業。他這幾天都挺認真,但林記還是少不了埋汰:“裝什麽好學生啊,你下學期都該出國了。”

秦戈筆鋒一頓:“誰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誰都看得出來。”林記笑着,故作頭疼地偷偷眉心,“常春藤高校不香嗎?你上回期中都考出兩百名外了,留國內能考啥啊。”

“能考三本。”秦戈說完重新動筆,很是聚精會神。此三本當然不是真三本,除了“考敗來浙”,創新班的學生還會把浙大戲稱為三本學校,能不能考上是一回事,自信心的一定要到位。

然後秦戈的三本之路上很快就出現了插曲,他在第二天中午收到一封信。有人趁他去上體育課後把情書塞進他的課桌,秦戈拆開,落款人是(2)班的一個女生。

那封信寫得洋洋灑灑,長得作文湊不夠八百字的秦戈心生羨慕,通讀一遍後這種羨慕變成了不敢當,不是他故意謙虛,而是那位女生記錄下的怦然心動的瞬間他自己卻渾然不知,或者說不值一提,好像那個女孩子愛上的是一個想象中的校園男神,而不是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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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收情書是什麽時候了,日常懷疑江知書是不是開學第一天就挨個班級宣傳過去,未雨綢缪防止自己禍禍小女生,殊不知他平日裏和詩心怡走得太近,現實生活不是網上拉郎配的投票,那些暗戀他的女生将自己和杜欣怡一對比,想要告白的念頭和沖勁也就消散了。

所以那個(2)班女生肯定詢問過同班的杜欣怡,得知兩人只是朋友,也聽說了秦戈可能要出國。有些話再不說就沒機會了,與其得到秦戈的回應,她似乎更想給自己長達兩年的暗戀一個交代,這才鼓起勇氣寫了這封情書。

秦戈看完後就把情書放回信封,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緊接着兩節課就是語文。寫完模拟卷後兩個班一起去校圖書館看半個小時書,閱覽室裏的書桌布置和教室裏的不一樣,大家可以随意走動,想坐哪裏就坐哪裏,以前兩個班的學生群體還是比較分明的,但今天(2)班有些騷動,不少人明目張膽地往秦戈這邊看,那個女生更是被同班同學善意地推搡到秦戈旁邊的空位上。

氣氛逐漸變得微妙。為了避免尴尬,秦戈起身離開座位,他在書架間漫步,手指劃過一本本書,走到盡頭後随意抽出一本厚重的經典大部頭。

書架上有了道半指寬的缺口,秦戈的目光沒落在手中翻開的書頁上,而是透過那道空隙窺看對面的人。

陳栖葉正低着頭,手裏也拿着一本書。

閱覽室的盡頭有大片的窗戶,但方位并不朝陽,此刻窗簾全都拉得嚴實,陰天白日裏的光亮瀉進來并不比頭頂的白熾燈清明多少,陳栖葉就在光與影的交接處,全神貫注。

秦戈一動不動,就這麽隔着書架,安靜無言地看着。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貪心的人,可當他看到這樣的陳栖葉,又覺得一切全都恰到好處,沒有什麽遺憾。

他甚至希望自己有關這年冬日的回憶就停留在這一刻,他和陳栖葉幾乎是同一時間聽到走近的腳步聲。

那個寫情書的女孩背着雙手緊張羞澀地朝秦戈走過來。

秦戈低眸合上了手裏的書,封面上寫着《霍亂時期的愛情》,女孩兒走過來,用欣賞又崇拜的語氣說,你也喜歡看馬爾克斯的書啊。

秦戈在校但凡有時間就去打籃球,上一本課外書還是《三體》,怎麽可能涉獵過馬爾克斯。他沒敷衍地點頭“嗯”聲往自己臉上貼金,而是有些求助地看向對面的陳栖葉,像是期待他說些什麽幫自己解圍。

但陳栖葉只是平靜的、隔着一個書架的空隙望着他。

那眼神遙遠又疏離,一下子就把秦戈擊中。他之前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馬思睿第一次見到陳栖葉時會覺得這個人高冷,他現在終于知道了。

原來陳栖葉也不是天生熱忱的。

陳栖葉低了低頭,把書護在胸前,極具自知之明地走開給對面的兩人留下私人空間。

那個女生喜歡秦戈不是什麽秘密。事實上,秦戈被很多人暗戀也不是什麽秘密,只有被暗戀的秦戈自己不知道。

陳栖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在旁邊的左澤文使勁往書架裏面瞅,還不忘問陳栖葉看見了什麽。

陳栖葉沒理他,左澤文又什麽都看不見,悻悻地收回視線後看到陳栖葉手裏的書是《傾城之戀》。

“你以前來閱覽室不是只看高考優秀作文的期刊嗎,怎麽看起這種書了,傷冬了?”左澤文揶揄。他其實也不知道這種書到底是哪種書,刻板印象地覺着兒女情長的故事只能女生看,男生拿手裏特別別扭。陳栖葉依舊沒理會,看上去像是專注于白紙黑字上的故事,實際上認識的字連成一片就不認識了,唯獨理解了一句,作者寫灰背鴿斜刺裏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裏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陳栖葉擡起頭,恍若真的看見一只鴿子從字裏行間飛了出來落在虛幻的柔光裏,活靈活現變成了秦戈。

秦戈在階梯教室外鬧騰自己,毫不避諱地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亂摸,林記在邊上啧啧稱奇,說那些暗戀秦戈的小姑娘要是知道他在自己面前這麽作,還會喜歡他嗎。

陳栖葉給不出答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秦戈孩子氣的那一面只給自己看,他只會對自己索求。

秦戈一個人從書海中走出來,直接離開了閱覽室,那個女生随後出現回到自己的位置,同桌問她成功了沒,陳栖葉盯着故事裏的那只鴿子,耳朵豎着,偷聽她們的談話議論。

那個女生要搖頭:“他說高考要緊。”

女生的同桌反而着急:“他又不高考。”

“但我要高考啊,”那個女生有些悵然若失,“他怕耽誤我。”

周遭的聲音漸漸模糊,陳栖葉目送那只別人看不見的鴿子獨自飛走,不知為何地舒了一口氣。

他在下課鈴響前用校園卡借了這本書。他也很少看書,借來就壓書桌底了,照常按便簽本上的序號完成每日任務,照常錯峰去吃飯,照常在晚自習後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手裏拿着一把折疊傘。

下雨了。

潭州的冬日永遠陰雨連綿。

他撐開傘漫步在雨裏,低頭注意腳下時偷偷往身後看,不遠處跟着同樣撐傘的秦戈。兩人在天臺說開後秦戈就不做他的黑暗騎士了,路上遇見了也像陌生人那樣裝作不認識,秦戈今天不知怎麽的,又跟在了陳栖葉身後。

而陳栖葉也鬼使神差地繞了遠路,沒走大道而是穿過一條小徑,那裏通向隐秘的情人坡,高大的樹木枝幹光禿,可等到來年,那上面又會抽出綠芽,挂滿橙紅的柿子。

陳栖葉其實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換路線,如果一定要給個理由,他可能知道單純地想跟秦戈多待一會兒。

但秦戈顯然不是這麽想的,當陳栖葉終于忍不住回頭,秦戈随即沖了上來,叩住他的肩膀粗暴地将人往樹幹上推。

陳栖葉的後背撞上樹皮,那種粗糙的摩擦感即使隔了好幾層衣服依舊明顯。他吃痛地叫了一聲,尾音還沒出來,秦戈就噙住他的唇。

兩人的雨傘全都跌落在地上。

冰涼的雨點穿過枝桠打在他們身上。

陳栖葉沉浸又妥協地把眼閉上。

然後他才開始掙紮,為了把秦戈推開甚至笨拙地踢對方的腿,秦戈紋絲不動,在親吻的間隙裏說:“你不就是想看到我這樣嗎。”

秦戈吻得有多侵略性,說話的聲音就有多冰冷。陳栖葉重重咬了一下他的下唇才得以重獲自由,驚慌失措地問:“你什麽意思?”

秦戈讨厭看到陳栖葉清白無辜的樣子。直到陳栖葉主動離開前,他都不相信陳栖葉舍得把自己留在一個追求者面前。他也有過玩弄的念頭,如果他答應了,重新投入一段關系,和對方成雙成對,陳栖葉會失落嗎,嫉妒嗎,後悔嗎。

他會在乎自己嗎。

他怎麽能不在乎自己呢。

秦戈最終沒這麽做。他已經夠狼狽了。

說開始的人是他,要結束的也是他,走不出來的也是他。

“你又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把我留給別人,你怎麽這麽大度,嗯?”秦戈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莫名地幽怨。他确實不是什麽正人君子,粗暴地去扯陳栖葉的衣服,對着他的腰胯又摸又捏,不像以前那麽愛不釋手,而是恨不得将人撕碎。

寒氣入侵肌膚,陳栖葉冷得直哆嗦,漸漸不再反抗。

而是去迎合。

陳栖葉已經感受不到後背的疼痛,他擁抱住秦戈,任由雨水将兩人洗滌。

雨滴的拍打聲裏有過往的回音。還是那個階梯教室外,秦戈也是這麽靠近自己,眼神純澈,說出的話又是欲的:“我想……”

秦戈唇瓣輕輕張合,他說,他想要陳栖葉。

陳栖葉拒絕不了他,不管是彼時的玩鬧還是現在。他只是有些癡心妄想,要是這場雨能将自己身體裏一半的血液也沖刷掉就好了,那麽他就不再是……

“我當然舍不得啊,我還喜歡的,但是……”

陳栖葉緘默,不需要再說一遍,秦戈也知道“但是”後面跟着什麽。

那句喜歡也沒能填補秦戈心中的空落,消失在雨裏的孤單背影比過往任何時候都像個背負深重的黑暗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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