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忏悔書
期末統考結束後,溫臨中學的高三學生還被壓榨着返校補兩個星期的課,直到農歷二十才真正放假。陳栖葉在校最後一天除了參與教室裏的大掃除,還需要把寝室裏的個人物品從原來的房間搬到高三那棟樓,等他終于忙完這一切推着一個裝換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回到南洋街,推開二樓的家門,陳望正坐在餐桌前手寫着什麽文件,那聚精會神的樣子竟和刷題的陳栖葉有些相似。
“大功告成!”陳望放下筆後還打了個響指,對自己寫的東西很滿意。見陳栖葉回來了,他還毫不見外地勾勾手指把人招呼過來,“喲,高材生回來了啊,來看看我這篇文章寫得怎麽樣,夠不夠煽情。”
陳栖葉與陳望對視,接過那份稿紙後還盯着對方看了好一會兒,目光才緩緩落到陳望的自己的傷。只見陳望以陳悅為第一人稱寫了好幾千字從小到大的悲慘遭遇,聾啞殘疾使得她只能靠最底層的工作謀生,她由在十數年來含辛茹苦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
好在兒子争氣,成績優異,即将考上大學,但大學四年的花費肯定會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除非能分到南洋街的拆遷款和房子,母子倆的窘迫情況才能緩和……
陳望并非無中生有,陳栖葉和母親這十幾年來确實過着捉襟見肘的窮苦日子,稍加渲染煽情後任誰讀了這篇文章,都會被陳悅的美好和樸實打動,同情這對母子的遭遇。
但陳栖葉卻詫異地像是知曉了一段其他人的故事,不解地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寫?”
“為了拉攏人心再給街道辦施加壓力啊。”陳望嘆了口氣,覺得陳栖葉還是太年輕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與其跟那些政府工作人員費口舌一天天耗下去,不如寫些煽動性的文章,再複印個幾百份分發給街坊鄰居賣賣慘,搶占輿論高地。
陳望受夠了街道辦工作人員的踢皮球,準備和他們撕破臉鬧,反正陳悅母子已經夠慘了,除了這套小房子沒什麽可失去,光腳不怕穿鞋。
但陳栖葉是有自尊心的,從不和任何人傾訴這些困難,更別提添油加醋地寫出來。陳望沒有這種心理負擔,相反,他甚至不避諱自己父親角色的缺席和不作為,通過貶低自己烘托陳悅的為母則剛,以及這麽些年來拉扯陳栖葉的不容易。
不僅如此,陳望還給自己按上一個莫須有的騙婚罪名。陳栖葉是從來不憚用“不負責任”來形容陳望的,但陳悅很早就跟陳栖葉坦誠過,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陳望的性取向,也是她自己執意要留下兩人的孩子,陳栖葉對陳望來說可有可無,對她來說是饋贈。
陳栖葉還以為陳望這是幡然醒悟了,這篇文章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他的忏悔書,竟沒那麽讨厭他,還勸道:“你沒必要這樣。”
陳望臉上的表情一時有些精彩:“怎麽,難不成……你以為我良心發現,認識到自己虧欠了你們母子,所以愧疚?”
陳望嘴角勾起一絲笑,那副毫無道德感又神色自若的模樣反而讓他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危險的魅力:“別逗了,我辜負過的人能從這裏排到通天門下,我要真的浪子回頭,我的忏悔書堆起來比你人都高。我幫你們就是圖你們的拆遷款。別人看了要是覺得不夠慘,我連得絕症都能編出來。”
陳栖葉默不作聲盯着手裏的稿紙。
如果他有骨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把那幾張紙撕碎,但當他側開眼注視着那些用來遮掩脫落牆面的舊報紙,其中一份財經板塊的大标題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陳栖葉扭回頭,把稿紙還給了陳望。陳望還挺精益求精,叼着根煙在逼側的空間裏來回慢慢踱步,另一只手捏着稿紙反複地看,思忖怎麽修改才能博得同情和注意,陳栖葉則一聲不吭地整理從學校裏帶回來的書籍和行李,把房間打掃了一遍後去陽臺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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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栖葉幹什麽事兒效率都很高,是個收納小能手,可當他來到陽臺,他取衣架的動作卻越來越慢,最後抱着兩件幹淨整潔的舊棉衣靜靜站在窗前。
他把窗戶推開,灌進陽臺的冷風讓他一哆嗦,但他沒逃開,而是探出腦袋看漫天的星空。這麽自然的夜景在被現代燈光污染的潭州很少見,他下意識掏出手機想給秦戈發條短信,收信箱裏最新的那一條是陳悅發的,她今天又去上兼職的晚班,不回來睡覺了。
陳栖葉看着那根小豎杠在像素模糊的屏幕上一跳一跳,還是退出了寫信界面。
陳望慢慢悠悠走到陽臺的入口,斜着肩膀倚靠在門沿上,吸了口煙後邊吐煙霧邊問陳栖葉:“你和你的小男朋友怎麽樣了?”
陳栖葉扭頭看向陳望,想象不出如果這個人知道那張明信片送到了秦思源兒子手裏,他還會這麽鎮定自若嗎。
陳栖葉很難解釋現況,也不希望這件事變得複雜,敷衍道:“就這樣吧。”
陳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到了上床那一步記得讓他帶套。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越喜歡你就越想操你,你和那個小男朋友再怎麽兩情相悅,也別忘了保護自己。”他還打量了一番陳栖葉,求證道,“你是下面那一個吧。”
陳望面不改色,陳栖葉臉紅了個透,恨不得把沒一句正經話的陳望的嘴堵上。陳望則表示很無辜,他只是說的有些糙罷了,理就是這個理兒。
“我得走了。”陳望幹脆地離開,就像他利落地來,只不過這次他沒過五分鐘又回來了,伸手問陳栖葉要打車錢。
陳栖葉至今不知道陳望來潭州後是否有工作,又住在哪裏,謹慎地護住口袋裏的錢包。
陳望聳聳肩:“那我在你媽床上睡一晚。”
陳望自己不介意,陳栖葉介意,張開雙臂阻擋道:“你別碰我媽的床。”
“喲,都會兇人了。”陳望居然又笑了,感慨道,“有男人了就是不一樣。”
陳望的言辭一如既往輕佻又不中聽,陳栖葉論耍嘴皮子依舊不是他的對手,只能脫口而出道:“你這是存心把所有人都推開,只剩你一個人。”
陳望臉上的笑有了那麽一絲松動,游戲人間的生活态度毫無防備地受到了挑戰。
“你和我擠一晚上吧,”陳栖葉把沒說完的後半句補上。若放在平時,陳望肯定會接上句開黃腔的玩笑話,他直到上床後都一言不發,平躺着盯着閣樓的尖頂并沒有睡意。
陳栖葉和他雖然睡在一張床上,但兩人各自蓋着一條被子,肢體互不接觸生疏得很。關燈後陳栖葉在黑暗中也大睜着眼,眼前一幕接一幕的浮現童年裏的杭城。那就像是一部拍攝實景的電影,長鏡頭以別墅花園裏被陽光照耀的青草地為起點,緩緩挪近室內後光線越來越暗,但每個角落都很幹淨,每一寸地板牆壁的配色和材質都很明确,再怎麽被時光雕刻都不褪色。
這些畫面偶爾還會出現在陳栖葉的睡夢裏。長鏡頭的最後,他會輕悄悄推開別墅閣樓的門,縫隙裏的世界煥發着模糊的光,兩個少年一站一跪坐,站着的小男孩手上口袋裏永遠有吃不完的糖果,剝開糖紙後送到跪着的小男孩嘴邊,一顆接一顆地投喂。
那個閣樓如同沒有饑餓的烏托邦。陳栖葉當時的姿勢未必是如臣服般跪在秦戈身前,支配和控制也不是兩個五六歲的孩子能夠理解的概念,但記憶會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中經歷篡改和美化,被附加上某種意義而不再僅僅是記憶本身。
所以當陳栖葉再一次透過那條門縫窺探,他意料之外地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幕:兒時的自己還是那麽馴順地跪着,秦戈卻突然跑開了。
他于是跟蹤着去客廳拿生巧的秦戈。他看到秦戈停在了二樓的書房前,裏面正發生的一切讓秦戈驚駭到失去氣力的松手。
陳栖葉的記憶斷在生巧落地的那一瞬,再一眨眼,就是十二年後了。
陳栖葉攏了攏被角,将自己裹得更嚴實。他能猜到秦戈看見了什麽,但他總不能當面去問秦戈到底看見了什麽。
他也不知道那些明信片裏有什麽故事,不知道陳望和秦思源到底是什麽關系,不知道那位天真爛漫的秦夫人如今可好……
更為諷刺的是,當事人陳望就躺在自己身邊,陳栖葉卻悲哀的,什麽都不知道。反倒是陳望頗感興趣地問:“說說你那個小男朋友呗,他叫什麽名字?”
陳栖葉不可能實話實說,他的沉默反而吊起來陳望的胃口。
“我當年在俄羅斯的時候也給他寄過這種明信片,他從來不回信,我也不用電子郵件聯系他,就這麽分開了六年。”
陳望頓了一下,毫無鋪墊地轉折道:“不過一回國就又好上了。”
陳望頗有用一個秘密換另一個秘密的意圖,陳栖葉卻不滿足地還想知道別的:“你為什麽要去俄羅斯。”
陳望露出整個晚上最暢然的笑:“你忘了你老子我跳芭蕾啊。只要有機會,哪個芭蕾舞演員不想去俄羅斯進修,況且給我發邀請函的還是馬林斯基劇院,我當然要去。”
陳望不提,陳栖葉還真忘了,身邊這個毫不規行矩步的男人從事的是高雅藝術,還一度跳到了杭城劇院的首席。
陳栖葉并不了解秦思源,他算了算時間,以為秦思源是在陳望離開去俄羅斯後才跟戚缈缈結婚的,竟還有些惋惜,如果陳望沒背井離鄉一直和秦思源在一起,他就不會出生,那樣也挺好的。
可轉念一想秦戈也不會存在,他就又舍不得。
陳栖葉天真地問:“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離開他嗎?”
陳望想都沒想:“當然!”
陳栖葉轉過身,在黑暗中凝視着陳望,滿眼難以置信:“你不是喜歡那個人嗎?”
“那可是馬、林、斯、基、劇院。”陳望特意放慢語速強調那個劇院的名字。陳栖葉疑惑,搞不懂陳望是不夠愛那個人,還是太愛自己的事業。
“你以後會明白的。”陳望難得如此正經,說,“你沒必要為了守住一個人,放棄去看更大的世界。”
“……更大的世界?”陳栖葉嚼着這幾個字,對他來說,這幾個字的定義就是潭州和杭城以外的地方。
陳栖葉也難得往陳望身邊湊了湊,問:“外面的世界到底長怎麽樣?”
“你自己去看咯。”陳望說的特別輕巧,絲毫沒有後悔的意味,還不忘給些更實在的建議,“你那小男朋友成績怎麽樣?要是差距太大就把他當按/摩棒随便用用就好,別幹出為了為了和他讀一個大學所以報普通學校的蠢事。”
陳栖葉:“……”
陳栖葉響亮地拍了一下自個兒腦門,再一次和陳望聊不下去。陳望也不再關心他的小男朋友,伸了個懶腰後自顧自道:“看來我這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杭城了,等過完年,我在潭州随便找份工作得了。”
“現在就可以開始找。”陳栖葉還挺貼心,把自己之前找的兼職工作推薦給陳望。還有不到十天就過年了,從五湖四海來潭州打工的人全都陸續返鄉,不少外貿工廠就出現了勞動力短缺,需要招兼職來填補空缺。
那種流水線上的工作不需要技術,日薪八十到一百不等,陳栖葉幹個十來天就能湊出下學期去參加三位一體招生的路費。
陳望聽後很是嗤之以鼻,說其他劇院的舞蹈演員出來單幹開班授課,時薪都不止這個數,何況他曾經是首席。
他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并且自信:“當老師真累,我還是去賣吧,拿的錢肯定比授課多。”
陳栖葉:“……”
陳栖葉無語地轉過身,不再和陳望說話。睡前他的手機亮了一下,陳栖葉拿起打開收信箱,秦戈發來短信問他寒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陳栖葉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條短信,等屏幕暗下後才緩緩放回原處,愁腸百結道不出滋味,只能假裝自己已經睡了,并沒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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