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好久不見

陳栖葉聽到後又往秦戈懷裏埋了埋臉。他此刻還算不上膽怯,心底裏深埋着向上攀長的生命力,但他茕茕孤單了太久,急于從別人身上索取安全感。

他甚至無法依靠有血緣關系的父母,陳望就不用說了,陳悅雖然關切他,但比起母子倆相扶相持,她作為母親只希望自己不拖累兒子。

她沒告訴陳栖葉自己去醫院看病了。醫生讓她去這裏繳費,那裏拍片,資料全到手後又搖搖頭,說必須有家屬在旁才能告訴她檢查結果。

陳悅沒辦法,只能找來陳望。陳望原本不樂意,可當陳悅把資料的一部分也拍照發給他,他還是來了。

坐診的主任醫生和陳望在門診室裏交談,陳悅則坐在門外等待。五六分鐘後陳望從門內走出,陳悅站起身,神色迫切又啞忍。

“走,去付錢拿藥。”陳望面色語氣全都波瀾不驚,好像方才聽醫生說“晚期”“三個月”的是另一個人。

兩人來到一樓窗口繳費,陳悅想自己付的,剛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布錢包,陳望就用手機将金額支付掉。陳悅想把錢還給他,陳望語氣裏就多了分不稀罕,說自己不要這點小錢,等陳悅拿到拆遷款了,記得早點分自己一半就是。

光着腳鬧果然比要臉面耗有用,陳望那一招果然見效,那一張張跟小廣告似的陳情書已經夠街道辦頭疼了,那位兜圈子踢皮球的主任一聽陳望連媒體記者都聯系好了,到底還是退了一步,陳悅雖然拿不到補償面積,但肯定能拿到一筆合适的拆遷款。

“這個藥每天一粒,吃完了聯系我,我再幫你買。”陳望頓了頓,加了句,“這事先別讓陳栖葉知道。”

陳悅低頭盯着手裏頭那罐滿是看不懂的英文單詞的藥瓶,多少有些猜到,自己這條勞苦沒享過清福的命并沒有太多時間了。

她是個沒受過太多教育的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就是讓她明天就死,她唯一牽挂的也只有自己的孩子,而沒有自己的遺憾。

所以她很平靜,她身邊這位無名無實的丈夫也平靜,好像陳悅得的只是一場感冒。那瓶藥的發票還在他手裏,醫生說不吃藥只能活三個月,吃藥後能活多久,就看造化了。

陳望挺想笑的,覺得自己白忙活了一場,那筆拆遷款都沒摸熱乎呢,就要用來買這兩萬多塊錢一盒的“造化”,平均一算一顆藥就要三四百,要是沒那筆拆遷款,陳悅只能等死。

而這個醫院裏,來來往往,熙熙攘攘,有多少人能體面地獲得新生呢。

又有多少人,盡管有再強的求生欲,也只能聽天由命。

陳望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閉上眼,仿佛還能聽見昔日的秦思源對自己憤懑不鳴道,他不想聽天由命。

秦思源擡起雙手,雙拳緊緊握住,不甘道:“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陳望點燃不知道第幾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後用下巴看秦思源帶來的那個啞巴女人:“所以我就要和這個女人結婚?”

“她很安靜,絕不會走漏我們的風聲。”秦思源的急迫和陳望的慵懶渙散形成鮮明對比,“戚渺渺是潭州商會會長的獨女,我要是和她結婚了,戚家的財力資源就會有我的一份,我就能留校評職稱,能——”

“你不跟她結婚,也能留校。”陳望說的是實話,他沒讀研究生,上個月剛從俄羅斯回來,但他也能留在學校裏當舞蹈老師。

“所以你只能是個助教,哪怕你有了足夠的學歷,你也爬不上去!”秦思源的目标明确,他想要平步青雲手握一方權力,而不是閑雲野鶴的窮酸書生。

秦思源眼裏又燃起期待,暢想一個和諧的未來:“等你也結婚了,我會把你介紹給戚渺渺,她不會對一個啞巴女人起疑心,更想不到我和你以前有過關系,我們會是兩個美滿的家庭,我們餘生都可以用這種模式和睦相處!”

陳望不覺得秦思源自負。秦思源肚子裏是真的有墨水,文質彬彬儀表堂堂,是個貨真價實的才子墨客,如果活在民國又有個好家世,他的名字肯定會出現在風雅韻事裏。

但他活在一個從未有過的浮躁又物欲時代,這裏遍地是機會和新錢,卻沒有讀書人安生立命的出路。

陳望問:“萬一被發現了呢?”

秦思源很是篤定:“不會的。”

陳望不相信:“萬一呢?”

秦思源還真想過這種“萬一”,絲毫看不出任何愧疚道:“她會原諒我的。”

陳望聽笑了,被煙嗆得咳出聲,咳出眼淚,咳彎了腰,啞着嗓子說:“你真貪心。”

陳望拒絕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要把秦思源和那個啞巴女人趕出去,秦思源拽住他的雙手手腕将人撞到牆壁上,惡狠狠地問:“你想要的難道比我少嗎?!你去年申請俄羅斯劇院的交流學習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跟我商量,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你有考慮過把我加進你的未來嗎!”

“所以我真不應該提前回來……”陳望是真的覺得可惜,沒有芭蕾舞演員不想去俄羅斯,他本來可以在那個劇院待上三五年,他去了不到半年就回來了。

也就這半年,秦思源把剛步入大學的戚渺渺吃得死死的。

秦思源氣勢不減:“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回來,我憑什麽要等你!”

“你也沒等我啊,”陳望的嘴角細細抽動,指着在旁目睹這一切的無所适從的陳悅,“反倒是你什麽都想要,要所有人都成全你!”

陳望又愛又恨:“憑什麽?憑什麽!”

秦思源和陳望那天是不歡而散的。他們斷了聯系,秦思源繼續和秦渺渺拍拖,陳望則繼續自己的舞蹈事業,等待下一個去俄羅斯的機會。

但被秦思源從潭州老家帶到杭城的陳悅并沒有離去,陳望原本并不想讓這個啞巴踏足在自己租的房子,但陳悅像個兢兢業業的保姆,把他的狗窩收拾出家的模樣。

一個從來就沒直過的同性戀和一個小城鎮來的啞巴就這麽離奇地同居了,陳望問過陳悅為什麽會跟着自己,陳悅在手機裏打字,說她這樣的女人沒人要,但她想要一個孩子。

而陳望那麽好看,他的孩子一定也會很好看。

陳悅得在兩年後才陰差陽錯地有了陳栖葉,而在這之前,秦思源不止一次前來拜訪。陳望終究是愛的,就憑那個人是秦思源,他再不情不願,也還是成了秦思源見不得光的情人。

然而去俄羅斯的機會再一次擺在了他面前。他離開的那六年與其說是去成就自我,倒不如說是逃避那個沒什麽羁絆又流着自己血脈的生命。

他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接受秦思源娶妻生子的事實。這個男人是個精致利己的利己主義者,最愛的人只有自己,這一點陳望從兩人相識的第一年就看破看穿,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淪陷,甚至幫秦思源找借口,覺得是這個時代把人逼得精致利己,而不是秦思源本性如此。

他以為自己能用六年的時間把秦思源忘掉,找另一個男人,或者跟陳悅湊合着過,他在白茫茫大雪一片的莫斯科郊外看到一尊普希金的塑像,他撫摸着青銅材質的紋路,魂回千裏之外的杭城。

暖春,暖光,吹動窗簾的風,薄汗和喘息聲。

秦思源伏在他耳邊說,我曾經愛過你。

他轉而枕在秦思源的臂膀裏,秦思源情緒高漲又沒有一絲卡殼地背誦出那首詩,邊親吻懷裏的人邊傾訴出最後一句:“願上帝保佑,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陳望再生性涼薄,在那一刻也徹底淪陷。當他在那尊塑像龐的紀念品店裏寄出出國以來第一張明信片,他用俄語寫下那首詩,但在最後一句裏加了個否定詞не——

我是這麽愛你,以至于萬能的上帝,都無法找到另一個人像我一樣愛你。

那封明信片成功寄到了秦思源手裏,秦思源沒有回信,哪怕他知道來信的人是誰。他只是收好,看着明信片背面的那首詩改動越來越多,從剛開始的只加了一個否定詞,到最後時态變成現在進行時,陳望不是曾經愛過秦思源,而是依舊默默地無望地愛着他。

秦思源再一次把俄羅斯來的明信片收好,他知道陳望要回來了,愛情在他心中也從未熄滅。

哪怕他們的愛情是自私的,背德的,他們在六年後再相遇,真的過上了秦思源暢想的美好生活。

兩個家庭、兩個女人和陳望全都成全了他,被蒙在鼓裏的戚渺渺更是表面上最幸福的那一個,她總是綻着笑熱切地喚圈子裏的藝術工作者們到家中做客,用女主人的姿态招待陳望。

“……陳望?”

陳望仿佛聽到了戚渺渺的聲音,他都十多年沒再見過那個漂漂亮亮的小傻瓜了,她的呼喚于陳望而言也是久遠又陌生的。

然而陳望又聽到了一聲:“……陳望!”

陳望倏地回過頭,五六米外,一個藏不住貴婦氣質的職業女性正定定地看着他,眼裏滿是不可思議,又愣了五六秒後才踩着細高跟綢面鞋走近。

“你是……”陳望喃喃,都要認不出了。戚渺渺穿着身女性化的正式套裝搭配襯衫,很有文員範兒,但不管是她拎着的包還是腕上的貴重手鏈,都不是一個文員所能承擔的。

而且她的衣服整體色調為裸粉色,有種不符合年紀的俏麗,如果陳望不知道她已經快四十歲了,肯定以為她才二十五六——她比十多年前瘦了一圈重新擁有了苗條身段,皮膚保養得比剛出社會的年輕女孩更白皙透亮,最重要的是,她整個人是有光彩和精神氣的。

她少女心性的舉動佐證了榮光為何會在她臉上煥發,把陳望的肩膀和手臂都捏了捏證實他存在的真實性,然後差點喜極而泣,捂嘴驚嘆道:“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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