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洋房出門左轉二十米是一個規模很大的綜合商業廣場,一樓進門就是一家川府火鍋店,主打美蛙魚頭和牛油鍋底,辛辣醇厚的香味老遠就能聞見,門口三三兩兩坐着等位的人。

雖然已經過了午飯的點,班西和時律還是排了半個多小時才等到位置。服務員手腳麻利地擦幹淨桌子換上餐具,拿着平板站在旁邊給他們點餐。

“先生要什麽鍋底?”服務員問道,看班西和時律沒動靜,又注意到班西那張混血臉,主動介紹道,“要不要試試我們新出的牛油紅湯和木瓜番茄的鴛鴦鍋,現在點還送一份紅糖糍粑。”

“好。”班西點頭,又在服務員的推薦下點了毛肚牛肉蝦滑鮮鴨血等等,模仿着旁邊桌的客人去自助調料臺配了份調料,拿了水果和小菜,涮肉下菜行雲流水。

看上去沉穩老司機,仿佛出生起就住在火鍋裏的釘子戶。

——在他吃下第一口紅湯裏翻滾的牛肉之前。

時律眼睜睜看着班西咬了口牛肉後整個人瞬間僵直,紅色從脖子快速蔓延到耳根再滲到眼裏,睫毛上霜般挂起濕漉漉的潮氣。

辣。

班西依靠着忍耐力強行把嘴裏的牛肉給吞下去,從舌尖到喉嚨再到食道都火辣辣地疼痛發燙,好像吃下去的不是一塊牛肉,而是一團火焰,還在他胃裏熊熊燃燒。

“嘶——”

嘴肯定有點腫了。

班西舔舔嘴唇,他的舌頭暫時性地沒有任何感覺,麻木腫脹地彰顯着存在感,還伴随着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時律的視線不自覺地跟着班西的舌尖走,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對辣味這麽敏感,原本淺淡缺乏血色的唇現在像是新開的薔薇花瓣,被舌尖舔過,濡濕得透出不應有的豔麗色氣。

這可是在恰火鍋,想什麽呢。

時律神思不屬地從紅湯裏撈出一筷子牛肉塞嘴裏,嚼吧嚼吧咽下去,試圖用火鍋的美味拉回自己跑錯軌道的思路。

班西已經很有求生欲地轉戰番茄鍋,下了一筷子牛肉認真地讀秒。

服務員上菜的時候說鮮切牛肉十五秒就能吃了,班西準确地在第十五秒撈起牛肉,十五秒半放進嘴裏,不給牛肉半點變老變柴變冷的機會。

“怎麽樣?”時律下了一半蝦滑在紅湯裏翻滾,又下了剩下一半在番茄湯裏。由于他的速度太快服務員沒能趕上,只能眼看着他把半截蝦肉泥一長條捅進了鍋裏。

班西眼睛濕漉漉地看着他,抿嘴點點頭,做了個還不錯的手勢——剛從鍋裏撈出來的牛肉滾燙,對他辣意未消的口腔造成了二次傷害,生理性的眼淚要掉不掉地濡濕了眼眶。

班西新換的眼睛是通透的冰種翡翠,有一點眼淚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水光盈盈透着叫人心軟的可憐氣。

時律的腦子知道這是班西的生理反應,但他的心髒還是鬼使神差地撲通撲通地用力在心口撞了兩下,勾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癢。

就……

好看。

好看得嬌嬌今天又想給金主爸爸營業了。

時律食不知味地撈起辣椒,當成自己剛下進去的肉吃了下去。

嘶——

桌上又多了一個被辣到流淚的人。

……

此時高明鴻還不知道班西的第一頓火鍋已經沒了,在興致勃勃地計劃着和班西的火鍋之約。

他挑了一家新開的網紅打邊爐,花膠雞鍋底清淡滋補還好吃——川府火鍋雖好,但現在正是《深海》的公演期,辛辣油膩的東西他都得忌口。

等吃完了火鍋,他們可以去譚雪淑投資的美術館看個展覽,這些天那裏正在搞一個視覺錯位主題的現代藝術展,看介紹還挺有趣的。

高明鴻盤算了盤算,覺得這個行程沒啥問題。

他就去定好了火鍋店的位置,從譚雪淑那裏拿到了展覽的VIP門票,一邊期待一邊通過各方渠道增加對班西的了解,争取在下次見面時兩人能愉快深入地聊天。

在這期間他知道了班西的父親,他的大伯譚煜周是國際上非常有名的畫家T·Z。

按照評論家的說法,T·Z的作品浪漫優雅又摻雜着怪誕扭曲的色彩,構成了夢境一般的獨特風格——高明鴻家裏就挂着一張T·Z的作品,是譚雪淑高價拍回來的代表作之一,他看完百科和鑒賞文字後對着那幅畫看了三個小時,也沒看出畫家心裏“孤獨而充滿愧疚的軟弱一角”。

要不就還是聊聊游戲吧,他又歐又肝,可是劇團裏的游戲小王子,能帶弟上分的。

高明鴻在音樂劇排練中決定了和班西的交流方向,愉快地又去氪了一單,買下商城裏最酷炫狂勁的新皮膚。

只是誰也沒想到,比這個周末來得更快的,卻是死神的邀請函。

班西拜訪後的第三天,譚雅琳半夜心髒病突發,早上傭人發現時心口都已經涼透了,救護車來了又走,譚煜平連放棄搶救的同意書都不用簽,直接拿到的就是死亡通知單。

警車也開來了幾輛,是譚家幾個旁系搞的事情——譚雅琳向來身體健康,比誰都注意自己的身體,要說她毫無預兆地心髒病突發死亡那肯定招人懷疑,加上譚家嫡系不和人盡皆知,查一查說不定就能查出點什麽呢。

理所當然的,警察什麽都沒查出來。

班西在當天下午接到了譚雪淑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譚雅琳的死訊,以及如果可以希望他可以出席葬禮之後的遺囑公布儀式。

譚雪淑說起原因也有些納悶:“律師說母親的遺囑裏面有跟大哥相關的部分,最好有人能代表出席。”

據她所知,大哥在離家出走的第二年就被取消了所有繼承權,她和二哥還合計着之後私下分給班西一部分産業,也好過便宜了搞事的旁系親戚。

律師那邊的說法是譚雅琳在過世前修改過遺囑,把譚煜周的部分又給加了上去,具體內容要等到葬禮後才能公布。

班西:“好的,我會準時出席的。”

事實上他不是很想去,但巫師的三代以內親屬死亡後最好還是确認對方的靈魂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比較穩妥,以免有什麽意外或者非意外,讓死亡順着血緣傳染到自己身上。

“喵喵?”班西面前的黑貓發出吸引注意力的聲音,尾巴若有若無地掃過班西的手腕。

這也是班西爽快答應不想多聊的原因,一邊是不怎麽熟的親戚另一邊是難得造訪的貓貓,每個羅斯巴特都知道該選哪邊。

班西掏出了肉幹零食貓薄荷,擺在黑貓面前任其挑選

黑貓舔舔爪子哪個都沒選,輕巧地跳到了班西膝蓋上。

今天的嬌嬌格外有職業精神,連貓零食都撼動不了他營業的心。

屬于貓咪的柔軟爪墊踩在班西大腿上,柔軟的長尾巴勾了勾班西的手腕,熱乎乎的溫度透過沒多厚的家居服貼在皮膚上,又嬌又軟得讓班西僵在那裏不敢動。

羅斯巴特的對貓攻略裏沒教他和貓靠得這麽近該怎麽辦,班西光是控制腿別打顫就已經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

黑貓在他腿上找了找平衡,自己找到個合适的地方坐下,然後就用那雙蜜金色的眼睛盯着班西,光影在那雙貓兒眼裏投下變幻朦胧的光。

就像是在無聲地詢問,你為什麽還不摸摸我。

班西吞了吞口水,告訴自己別被身邊的腦補小能手們傳染,貓怎麽可能會叫羅斯巴特摸摸,可他的手和他不是一個想法,只知道對着黑貓那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蠢蠢欲動。

得虧奧吉莉亞去折騰小區裏那兩只白天鵝了,不然怕是要叫穿他的耳朵。

班西心裏糾結不敢真的上手,黑貓就坐在他腿上等着,尾巴垂着尾巴尖在班西小腿上一碰一碰,勾得人心裏直癢癢。

等啊等,等啊等。

黑貓等得都打起呵欠想換個姿勢,他知道班西肯定腿麻腿酸才會兩腿發顫,也同時領悟到了這人送上門的嬌嬌都不會上手撸。

啧。

他都坐上來了還不行,看來是他要自己動了。

班西正拔掉心裏長出來的草,認真體會被貓貓坐大腿的快樂,就看見那只黑貓慢吞吞地湊近,腦袋在他手上用力蹭了蹭,粉嫩的舌尖在他指尖舔了又舔。

……

……

班西·羅斯巴特,停止了思考。

……

原諒班西不太能記清楚那天的後續,仿佛一個酒後那啥,只記得快樂到想上天。

後勁還特別大,葬禮那天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情緒調整到沉靜默哀上。

班西按照約定的時間抵達了譚家老宅,這間屋子給他以無法言說的壓迫感,随着舊主人的死亡散發出愈發沉抑的氣息,宛如一只垂死的獸。

他理了理領帶,給譚雪淑打了個電話,坐在車裏看着門口的迎來送往。

譚雅琳的葬禮辦得極為隆重,作為譚家的大家長,譚氏的前任董事長,她的葬禮又是一個巨大而錯綜複雜的社交場,滿目黑白間藏着恭維試探。

高明鴻在會客室裏憋得快要窒息,他本來就不是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人設,何況這次他親爸也露了個臉,和他母親共處一室時滿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被譚雪淑叫去接班西的時候他如蒙大赦,只要他跑得夠快,後面親爸問的那句“新養的小情兒?”就追不上他。

和他宿醉未醒不知道從哪個情人床上爬起來的親爸相比,黑西裝黑領帶的班西真是賞心悅目得叫他想一見鐘情。

高明鴻高興地擁抱了班西,先去靈堂給譚雅琳上了香,然後就帶着班西去側邊裙樓的茶室裏休息,等會葬禮結束後律師會直接過來宣布譚雅琳的遺囑,公開遺産分配問題。

他則是沒那個偷懶的福氣,坐下剛喝了口茶,又被傭人叫走了。

班西在他們圈子裏是個生面孔,高明鴻一出現就被湊過來的朋友詢問起新客人的身份,高明鴻估摸着班西對這些沒什麽興趣,便只說是親戚,之前都在國外剛回來,把話題糊弄了過去。

公布遺囑的律師路上遇上車禍堵車,來得比約好的時間晚了不少。譚雪淑和譚煜平送走了吊唁的客人後還能坐一會回回神,彼此都還沒走出那個得知死訊後茫然的狀況外。

這場死亡來得太過突然,像是隔着厚厚一層牆壁傳來的聲響,敲在耳邊不痛不癢。

“我……”譚雪淑開口,嗓音幹澀,盯着牆壁有些精神恍惚,“我其實想過要殺死她……”

“差一點點,我就動手了。”

班西注意到,在這幢房子裏流淌的神秘,驟然混亂了一下。

像是冥冥中那只眼睛,盯在了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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