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太液池

“——劍舞?”

宮人腰彎得更低了,恨不得整個縮進地下去:“是……是,因魏國夫人提議,聖上便令我等傳召謝統領去、去錦堂前拜見。”

出乎意料的是謝雲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不忿或羞怒, 從單超的角度來看, 只眉梢輕輕一剔。

“這魏國夫人是何人?”單超忍不住問。

“皇後娘家外甥女,聖上新寵。”謝雲竟然直接就回答他了, 只是聲音透着毫不掩飾的諷刺:“沒什麽腦子,長着腳會走路的麻煩, 不用太在意。”

單超疑道:“師……謝統領。”

“怎麽?”

“你剛才說話的腔調,和你平時說我……”

單超很難措辭地頓住了,謝雲不明所以, 順口嘲道:“誰管你那點糾結的小心思。”說着抓起太阿劍, 拂袖而去。

單超目送他背影轉過镂花屏風,一時恍惚若有所感,但又說不出那感覺到底是什麽。

他只看着謝雲向錦堂上的盛大宮宴走去, 雖然對此人的印象一貫惡劣到極點,但在此時此刻也不禁生出擔憂來,忍不住起身走到屏風後。

聖上正笑呵呵陪賀蘭氏飲酒,溫香軟玉抱滿懷,便暫時忘記了近日來種種揮之不去的煩惱,突然就只聽賀蘭氏輕輕“呀”了一聲:“謝統領來了。”

皇帝一擡頭,只見謝雲走過百枝燈華美輝煌的燭火,穿過輕歌曼舞的大殿而來——

禁軍統領身材挺拔孤峭,一身雪白雲錦深紅箭袖的官服,腰束黑底飛魚金紋帶,手中提着傳說中曾斬敵逾萬的太阿劍;雖然只露了個身影,但已和這周圍奢華靡費的銷金場格格不入,讓人心裏無端就覺得非常突兀。

聖上自己也說不出哪裏突兀。他眼睜睜看着謝雲穿過大殿走來,沉穩的腳步仿佛一下一下踩在衆人心上,他經過的地方,似乎連高歌笑語聲都靜了一靜。

謝雲停在座前,躬身道:“陛下。”

皇帝本想提起劍舞這茬,話未出口又覺得哪裏不對,正巧一眼瞥見謝雨額角貼着紗布,便疑道:“謝統領怎麽受了傷?”

謝雲道:“回陛下。臣此次出京情況險惡,江湖人多機警狡詐,且動起手來刀槍無眼,因而才受了些輕傷。”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既——既如此,可有宣召太醫好生查看?”

“蒙皇後殿下降恩,已賜下醫藥,太醫說将養數日即可無礙。”

——反正一向都是如此,事事皆有皇後,也沒什麽好操心的……皇帝暫且擱下了這樁小事,正想開口時,卻突然只聽謝雲又道:“皇後殿下仁慈,原令臣今日休沐。但宮中大宴人多眼雜,臣不放心今晚的宮城戒備,因此擅自又把自己排進了輪值——請聖上恕罪。”

皇帝終于反應過來自己為何會覺得不對了。

眼前這是謝雲!

堂堂北衙首腦、禁軍統領,身攜征戰殺伐的上古神兵,掌控皇城大內的數千禁衛,負着傷還堅持巡視宮城夜防,結果卻被叫來劍舞助興?

這何止一點不對,簡直是大大的不妥!

謝雲微微擡起頭望向皇帝,臉上恰到好處地帶着一絲謙遜和好奇:“聖上傳召臣來,是有何要事嗎?”

賀蘭氏搖搖皇帝衣袖,一聲撒嬌的“陛下”還沒出口,皇帝猝然笑道:“愛卿莫要多慮,朕不過數日未見你,剛才随口一問罷了!——來人,謝統領勤勉公務,賜茶!”

賀蘭氏當即就愣了,謝雲施施然一拜:“謝陛下。”

賀蘭氏輕輕“哼!”地一聲扭過身子,皇帝又不好當着臣子的面去哄,只能匆忙去拉她的手以示安慰。

周圍席上窺視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看熱鬧有之,更多的人卻在以各種各樣的目光打量謝雲——那目光中的內容何止一個豐富精彩了得,然而謝雲視若不見,接過宮女端來的碧螺春一飲而盡,随即放下茶碗。

就在這時他瞥見首席上的武後擡起手,貌似不經意般指了指賀蘭氏,然後又指了指他。

謝雲一怔,但剎那間根本品不出武後是什麽意思,便只見她掌心向內,手背向外,沖着他揮了揮。

——那是個叫他走的動作。

“……”武後張開口,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三個字:太、液、池。

謝雲心念電轉,躬身道:“陛下,若是沒有其他事的話臣先告退了。宮城外防巡邏……”

皇帝正煩着,随意一揮手示意你去吧。武後卻突然關切地開口問:“謝統領也該早些回去歇着,還有哪需要親自查看的?”

謝雲狐疑地頓了下。

“……太液池。”謝雲沉聲道:“臣再稍微去查看下,就可以換崗出宮了。”

另一邊正跟皇帝鬧別扭的賀蘭氏似乎留心往這邊看了眼,皇後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去吧。”

謝雲按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疑慮,轉身快步離開內殿,跨出門檻時卻稍微停了停,略微偏過頭向裏望去。

——堂下偏僻處的大理石镂空屏風後,隐約衣衫擺動,似乎有個人影伫立在那裏,但說不清是否也正向這邊看過來。

殿門外值班的侍衛作揖行禮,低聲問:“統領,還有什麽吩咐?”

要不要叫他過來太液池呢?

謝雲略一躊躇,旋即自嘲地搖了搖頭。

“無事,”他對那侍衛道:“我去去就回。”

·

與此同時,屏風後。

謝雲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那一刻,單超眉心一緊,拔腿就往外走。

誰知還沒出去,屏風後突然轉出一人。

“……太子?”

太子李弘大病初愈,臉色還十分蒼白,整個人裹在不起眼的藏青色厚棉袍裏,就這麽幾步路已經走得虛汗直喘,但見到單超立刻綻放出虛弱而高興的笑容:“信超大師,我就知道你在這裏!戴侍郎跟張舍人他們不讓我冒險來皇後的清寧宮,但我怕明天你就回慈恩寺去了,所以偷偷跑出來見你一面——噓!可千萬別讓皇後宮裏的人發現我!”

單超:“……”

太子一把拉起單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幸虧大師幫我找來雪蓮花,真真是救了我的命,如此大恩如何言報?對了,皇後殿下跟謝統領沒為難你吧?皇父有沒有封賞你做官?”

單超:“……”

單超內心堪稱火樹銀花,在太子炯炯有神的注視下,竟完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語言來回答他。

就在這時外面筵席上有了動靜。賀蘭氏不知怎麽在皇帝的哄勸下突然又從陰轉晴了,但沒說兩句話,就嚷嚷着酒意上頭,覺得大殿內憋悶,非要一個人帶着貼身宮女去外面吹風。

皇帝略勸幾句,無奈只得同意,再三命宮女好生伺候着魏國夫人。

賀蘭氏滿口答應了,一刻都不耐煩在筵席上多待,匆匆提了裙擺扶着宮女的手,出了大殿就徑直往外走——從單超這個角度看,她的腳步赫然就是沖着謝雲剛才離開的方向而去!

“大師出家人,肯定是不願為官的,唉——本王也不好強人所難。但東宮這幾年來,能放心托付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慈恩寺裏中毒那天若不是大師的話,便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冒着性命之險對我全力救治,這些我都一一記在心裏……”

單超突然反抓住太子的手:“殿下。”

太子正說到動情處:“啊?”

“臣罪該萬死,但急欲出恭,可否待會再回來與殿下聊天?”

太子:“……”

太子有點莫名其妙,但随即寬宏一笑:“這為何要請罪,人有三急嘛。正好我也有些想解手了,不如我們一塊去吧,出恭之處就在清寧宮轉角——”

“……不,殿下。”單超終于破釜沉舟地打斷了他,說:“臣還是罪該萬死,那個……太液池怎麽走?”

太子瞪視着單超,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他目光中漸漸浮起難以言喻的神情,似乎聯想到了什麽又實在難以啓齒,半晌才顫聲道:“大師……難道想出恭在……太液池裏?”

·

與此同時,深夜池畔。

風從湖面掠來,微波輕輕蕩漾,水汽與桂花清甜芬芳的香氣夾雜在一起。觥籌交錯和絲竹之聲已經很遠了,夜色中燈火輝煌的清寧宮變得模糊不清,在湖光中映照星鬥,随着波紋粼粼閃爍。

巡邏的侍衛腳步聲漸漸遠去,謝雲在湖畔站了一會兒,緩步走上臨湖水榭。

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感覺疲乏了,骨髓裏似乎都泛出倦意來——許是年紀漸漸上去了的緣故?謝雲這麽想着,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

一般男性習武,到這個年紀正是春秋鼎盛,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頹勢。但對謝雲來說,他已經過早耗費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雖然表面并無任何跡象,但他自己知道極盛之勢不會持續太長。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謝雲随手撫過玉欄,轉身想往回走,突然腳步頓住了。

“謝統領受了傷還堅持夜巡,這份勤勉真是無人能比,我那皇後二姨真該好好賞你——”花叢中緩緩走來一個蔥綠羅裙的倩影,銀鈴般的聲音中滿是譏刺:“怎麽,對皇後能赴湯蹈火,對聖上就一副冷言厲色,你是皇後養熟了的狗嗎?”

謝雲望着月光下走來的女子,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狐疑。

“為何見我卻不拜?”女子薄怒道:“眼裏看不見人嗎?”

“……”

湖邊一片沉寂,半晌謝雲終于微微一颔首,若有所思道:“……魏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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