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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勝臨看診的地點在玄鱗塔。
武林中幾乎無人知他與厲随交好,都只道江神醫四海為家蹤跡難尋,至于脾氣秉性,更是千人千辭,沒個準。
祝燕隐這幾天看了許多江湖話本,裏頭寫的神醫都兇得很,一言不合就威脅病人要不舉要禿頭。搞得他很有幾分壓力,生怕江勝臨也是同款,于是琢磨要不要弄點山珍補品拎着,因為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送禮人。
祝小穗替他将衣擺細細撫平:“時間還早,不如我陪公子去幹貨鋪子看看?”
祝燕隐拿過一邊的帽子,風一吹,長紗那叫一個亂飄。
出門之後,各路江湖人的目光也跟着往他身上飄。經過一夜你傳我、我傳他的謠言接龍,此時祝二公子和厲大宮主之間,已經有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羁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總之內幕驚人。
祝小穗抱怨:“這些人怎麽又盯着我們看?”
祝燕隐答,盯就對了,因為旁人都穿着精幹短打,只有我被你罩了三五層江南雲錦紗。格格不入,自然惹人注目,不如明日換身輕便的。
祝小穗:“……不行,公子不能穿粗布麻衣,江南祝府的體面不能丢!”
外頭朝陽初升,暖光正透過蒙蒙的塵與霧,撫過大片黑灰城牆屋宅。金城厚重沉穩,屋宅也好車馬也好,都被大漠風沙吹得分外斑駁古舊。所以站在高塔上往下看時,視線裏唯一明豔跳脫的,就只剩下了施然走在長街上的、被雲錦紗裹起來的、雪白矜貴的祝二公子。
百姓在看他。
江湖中人在看他。
魔教的探子也在看他。
武林盟大張旗鼓要讨伐焚火殿,赤天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早就派人混進了金城。此時他們正躲在暗處,眼睛不眨地盯着幹貨鋪子。祝燕隐在貨品裏挑揀半天都不滿意,小二便恭恭敬敬請他先坐着,自己一溜煙跑去找老板拿好貨。
于是魔教探子就更加篤定了,昨夜突然興起的沸騰傳聞必事出有因,祝燕隐與厲随之間定有說不明的關系,否則哪能人人都對他畢恭畢敬?
玄鱗塔中,江勝臨正在準備下午要用的藥箱。厲随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你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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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醫答,我沒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厲随拇指關節一錯,湘君劍半出鞘。
江勝臨舉手認輸,索性也不掩飾了:“你說外頭那些流言,得是什麽樣的腦子才能想出來?”初聽影衛說起時,險些笑出淚來。厲随卻不覺得好笑,自己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他什麽時候來?”
“誰?”
“祝燕隐。”
“估計快了吧。”江勝臨答完才覺察出不對,“怎麽,你真懷疑這人有問題?”
話音剛落,就已經有下屬來報,說焚火殿的眼線一直跟着祝燕隐,看架勢一時片刻不會撤。
江勝臨追問:“雙方可有接觸?”
“沒有。”下屬道,“那位祝二公子一大早就去了胡楊路買幹貨,直到現在還在店中。”
江勝臨看向厲随:“要麽是他真與魔教有關,要麽就是魔教的人也被城中流言所蠱,要對他下手,不過無論是哪種,你怕都要出手管一管了。”
厲随輕嗤一聲:“他若真是焚火殿的人,倒也省事。”
……
胡楊路,祝燕隐花大價錢,差不多将老板私藏的好貨買了個空,這才心滿意足地帶着祝小穗去吃飯。兩人要去的館子叫鳳凰臺,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極氣派,大廚是從王城請來的,生意火爆得很,想要位置需要提前定。
祝燕隐不懂這規矩,到店才被小二告知滿客,得等一陣才有空位。
“無妨,等就等吧。”祝燕隐道,“先給我們上壺茶。”
小二應一聲,殷勤将二人領上二樓,在靠牆的地方擺了窄凳,可以暫時坐着休息。
祝小穗伸長脖子:“那兒不是還有一張空桌子?”
“你沒聽小二方才說嗎,得提前預定。”祝燕隐道,“反正你我也不趕時間,急什麽,若是餓了,先自己去買個包子吃。”
“我是怕耽誤公子下午看診。”祝小穗揭開茶壺看了一眼,眼看着又要發表類似“這粗茶怎能入口”的大戶人家式嫌棄,樓梯上恰好上來一群人。
浩浩蕩蕩的,不用看臉,光這架勢就眼熟。
豪擲千金羨煞旁人的滄浪幫大少爺,叫什麽來着,譚疏秋。
“疏秋”二字,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意境讨喜,人不讨喜。祝燕隐只看了他一眼,就繼續喝自己的茶,目光也落往別處。但架不住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譚疏秋花六倍銀子買了堆中看不中用的玩意,這件事早已傳遍全城,丢人不說,回客棧又被親爹狠狠訓斥了一番,此時正憋着一股子火,擡頭驟見祝燕隐,心頭更如澆了一瓢油。
他當場冷哼一聲,聲音之大,把背對他坐着的祝小穗吓了一跳。
滄浪幫的家丁昨日說錯了話,正愁沒有機會将功補過,這時見自家少爺都“哼”上了,立刻譏諷幫腔:“有些鄉巴佬,還真以為這鳳凰臺有銀子就能來?”
祝小穗看着眼前這一群莽夫野人,簡直驚怒,要是按照平時的性子,早就罵了回去。但又惦記着公子等會還要去看診,看診是大事,不好耽擱,就只瞪了一瞪:“你們有位置就快些去吃,在這裏擋着做什麽?”
譚疏秋瞥了眼祝燕隐,見他一直在喝茶看風景——若是強行解釋成向自己認輸服軟,也不是不行。于是寬宏大量地決定暫時放過對方,帶着家丁耀武揚威去了定好的位置。
祝小穗更加确信了,江湖中人真的都不怎麽正常。他将窄桌窄椅又往靠牆的方向拖了拖,省得再被打擾。
過了一陣,祝燕隐突然遞給他一碟瓜子:“你若實在氣不過,我再去逗逗他?”
祝小穗愣了一愣,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趕緊收回目光道:“公子都不氣,我氣什麽,咱們快些吃飯,吃完還得回幹貨店拿補品。”
不遠處,譚疏秋點的菜已經開始上了,七碟子八大碗,雞鴨魚肉一應俱全。此時又上來另一夥人,個個錦衣長劍玉帶銀冠,說說笑笑熱絡得很。這場面祝小穗熟悉,江南的富貴公子們年年相約踏春賽詩,也是同樣的場景,便猜測這八成是一群江湖門派的少主人們結伴來吃飯。
二樓已經沒有空桌了,小二一路小跑上來,陪着笑臉道:“諸位爺怕得等一陣子,前頭還有別的客人,也還喝着茶吶。”
祝燕隐身為“別的客人”,對這群目中無人的公子哥沒抱任何期望,他不想饑腸辘辘還要與人起争執,就打算帶着祝小穗離開,不過還沒等他起身,那夥人已經圍住了最中間的大桌——譚疏秋的桌。
“喲,譚兄怎麽也在這吃飯。”
“吃完了嗎?”
“要是吃完了,這桌子我們可就占了。”
一邊說,一邊故意将佩劍丢到桌上,“哐當”不絕,砸得杯盤歪斜,一片狼藉。
譚疏秋面色青青紅紅,在一片調侃起哄裏,咬牙道:“我還沒吃完!”
“不急,你慢慢吃,要不要我喂你?”其中一名藍衣人端起滿碗湯,将那滾沸的肉羹就往他口中灌去。譚疏秋慌忙站起來後退兩步,卻還是被潑了一身黏稠芡汁。周圍的笑鬧聲越發大了,其餘客人有的看熱鬧,有知道他是誰的,幹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滄浪幫的家丁平時橫,這陣倒不敢替少主人出頭了,只替他擦去胸前的湯汁,低聲勸道:“我們走吧。”
譚疏秋握了握拳,記起父親再三叮囑的“千萬不要與那些大門派起争執”,最終還是忍下了這口氣,啞聲道:“我吃完了,這桌子讓給你們。”
祝小穗冷聲道:“原來也是個欺軟怕硬的。”
祝燕隐側頭看過去,恰好與譚疏秋兩兩對視。
他是出于好奇,對方則是……受辱之後,還惦記着要看看這場鬧劇有沒有落入“宿敵”眼中。
昨天才剛剛榮升為“宿敵”的祝燕隐:“……”
那群咋咋呼呼的公子哥見譚疏秋在看牆角,也跟着掃了一眼。
祝小穗方才将桌子挪得遠,祝燕隐半個身體都隐沒在黑暗中,不仔細找還真注意不到。
人群中有人認出祝燕隐,驚愕地想,這不就是昨天下午,在相思街上同厲宮主相談甚歡的那個人?
頓時鴉雀無聲。
祝燕隐也疑惑,不知這一大群人突然直勾勾盯着自己,是個什麽奇詭路子,難道裹七八層雲錦紗當真這麽富貴風雅,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認真端詳?
不可能啊。
他一時辨不明局勢,只有維持平易近人的和藹姿态,繼續與對面那群人溫暖對望。
公子哥們果然就被他這一臉皮笑肉不笑鎮住了,猜不出對方是和譚疏秋有關系,還是嫌方才的鬧劇太吵,但不管怎麽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總沒錯。
于是紛紛收起嚣張氣焰,争先恐後地離開了酒樓。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錯覺,祝燕隐覺得,好像還有人趁亂向自己行了個禮。
“……”
只有譚疏秋還站在原地。
他昨天一回客棧就被親爹叫去訓斥,又和家丁一起關在房間裏面壁思過,所以并不知道祝二公子在新興的話本裏,有多麽卓然不凡的地位。只能根據方才那群人的反應,推斷對面坐着的人,可能當真身份了不得。
祝燕隐看着譚疏秋先是呆站了一陣,後一路疾步走向樓梯,走到一半卻又剎住腳步,猛回頭。
祝小穗被吓了今天第二跳,還當對方要打架,趕忙護在自家公子面前。
譚疏秋胸口劇烈起伏,喉結也滾了幾下,欲言又止,止不想言。
祝燕隐見他實在張口艱難,只好主動道:“不用謝。”
譚疏秋明顯松了口氣,低着頭匆匆離開。
祝小穗:……這都什麽毛病!
小二手腳麻利地收拾幹淨殘局,這事就算過去了,畢竟中原武林,動刀動槍起沖突,都是常有的事。祝燕隐點了幾道菜,本想再探讨一下方才那群江湖人是怎麽回事,但祝小穗立場堅定得很,一口咬定要麽是因為公子風采迷人,粗野莽夫沒見識過,才會看得失智,要麽就是他們腦子有病,反正江湖中人大多數都有病。
祝燕隐:“算了,我還是晚些時候去問明傳兄吧。”
這頓飯吃得不消停,不順意。祝燕隐沒吃幾口就撂了筷子,閑來無事一扭頭,卻看見譚疏秋還在街上,正獨自坐在一家小茶鋪裏,和霜後茄子有一比。
祝燕隐當然不覺得他有多好,可也不覺得他有多壞,畢竟要是真的大奸大惡,昨日應該輪不到自己在兵器行裏耍嘴皮子。
……
譚疏秋看着面前瓷盞,看着熱騰騰的白霧從渾濁茶湯裏漫出來,擡起衣袖狠狠擦了下臉。
祝燕隐:……打擾了。
譚疏秋也沒料到,自己這份屈辱落魄還能引來一人共享,便粗聲粗氣問:“你來做什麽?”
祝燕隐答:“按理來說,我是應該編一句喝茶,但想來你也不會信。”
譚疏秋沒吭氣。
祝燕隐坐在他對面,給自己叫了壺茶。
兩人就這麽對飲了大半天,最後還是譚疏秋先沉不住氣:“你是在等我訴苦?”
祝燕隐斟茶:“我只是覺得你比方才那群人要強。”
譚疏秋道:“我知道。”
譚疏秋今日被人看盡狼狽,心中沮喪極了:“但他們都是名門大派,我得罪不起。”
祝燕隐道:“我還以為江湖都是憑功夫說話。”
譚疏秋看着他:“你連把劍都拿不動,還是人人尊敬,可見身後門派也極重要。”
祝燕隐搖頭:“我身後沒有門派。”
譚疏秋聞言詫異:“沒有門派,那……那群人躲什麽?”
祝燕隐回答,可能是因為我風采不凡,實在迷人。
譚疏秋:“……”
譚疏秋:你摸着良心再說一遍,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祝二公子:我們大戶人家沒有良心。
兩人就這麽喝完一壺茶,直到滄浪幫的家丁買了新外袍回來,伺候譚疏秋去內間更衣,祝燕隐才離開。
祝小穗不解:“公子管這閑事做什麽?”
祝燕隐答:“方才看他一臉頹廢,身旁也沒人跟着,還當想不開要自盡。”或者自宮,話本裏都這麽寫。
不過幸好,家丁只是去替他買新衣。
風聲蕭蕭。
厲随站在高塔上,看着祝燕隐離開茶鋪,拐進幹貨鋪,又拎出一大堆捆紮紅綢緞、規模堪比聘禮的蠢禮盒,爬上了馬車。
魔教那群人就跟傻子一樣,悄無聲息一直黏着祝燕隐。
而且好像還分出兩個人,新黏在了譚疏秋身後。
萬仞宮影衛看出端倪:“宮主,他們是要盯着所有與祝燕隐有過聯系的人?”
厲随轉身離開高塔:“那就想個辦法,讓所有江湖中人都去拜會一下這位祝府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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