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祝章聽到消息,也匆匆趕來了。風吹日曬的屋頂能幹淨到哪裏去,他眼睜睜看着自家公子就那麽坐了下去,胸口一陣悶,實在搞不明白江湖中人為何都喜歡刺溜上房,大家一起坐在寬敞幹淨的廳房中,喝茶吃點心說故事,它難道不香?

厲随沒有理會滿院春筍一樣杵着的家丁護衛,他道:“赤天最近一次殺的人,是金錢幫的掌門項金,他帶着焚火殿弟子,一夜屠殺項氏滿門,男女老幼皆不放過,被雨水沖出來的血,染紅了一整條街。”

遠處适時地響了一串雷,祝二公子忍不住就打了個哆嗦。

厲随扭頭看着他,皺眉:“只是聽聽而已,你就害怕了?”

祝燕隐如實回答:“倒沒有多怕,可滿門被屠,聽起來實在有些慘烈,赤天是與他有仇?”

“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厲随目光落回遠處,“項金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高手,金錢幫經營着數十家镖局,生意做得不小。赤天想要他的銀子,也想要他的內力。”

祝燕隐聞言吃驚,搶錢殺人尚且能想通,內力也能搶嗎?

他先前看過話本,南洋有練邪功的妖僧,就能将人活活吸成人幹,但段落描寫實在過于粗糙,妖僧吸人內力基本都在床上進行,沒幾頁內功心法描寫,倒有很多莺聲燕語被翻紅浪,動不動就“将褲子解開帶紐”,感覺一天到晚都在解帶紐,跟個裁縫似的。原以為是書商搞出來的騙錢玩意,可現在聽厲随又說起,難不成世間真有這種一言難盡的功夫?

厲随看着他驚訝緊張的表情,問:“你在想什麽?”

祝燕隐放低聲音:“內力要怎麽吸,是在卧房裏嗎,吸完之後,對方會不會變成人幹?”

院中的老管家:“……”

聽聽這是什麽糟糕的問題,江湖誤人,江湖誤人啊!

捶胸頓足。

厲随道:“赤天練的功夫名為噬月,專門侵吞內力,不會将人吸幹,只會令對手筋骨俱斷,腦漿迸裂,全身都像是被重物碾過。”

祝燕隐不可避免地腦補了畫面,臉色明顯一白。

又一陣雷聲隆隆遠去,黑雲滾得愈盛,一層一層疊出旋渦。在這種環境下聽魔教教主與腦漿迸裂,效果确實驚悚,感覺下一刻就會有人裹着染滿鮮血的破爛袍子,拿一把長刀,一邊尖聲大笑一邊從地底下鑽出來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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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噼裏啪啦地落了下來,轉眼傾盆。

老管家如釋重負,總算能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将自家公子從魔頭……不是,從厲宮主手中接走,便趕緊打發家丁上房。祝燕隐本來想對厲随表示一下感謝,畢竟再恐怖的故事也是故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已經被家丁帶着落入院中,祝小穗立刻舉了一把大傘過來,這下連視線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回頭,屋頂上卻已經空空蕩蕩,人影全無了。

……

過了一陣,江勝臨撐着傘來敲門,驚奇道:“我聽說你主動給祝公子講了半天故事?”

厲随站在桌邊,漫不經心:“如你所言,去還他冰塊的人情。”

江勝臨甚是欣慰,但同時也有些擔憂:“你這回沒再提誰家掌門練功斷手斷腳吧?”

厲随道:“當然沒有。”

“也沒有血流滿地腦瓜子亂飛吧?”

“……”

江勝臨心裏隐約湧上不詳預感:“我先前不是千叮咛萬囑咐,讓你給他講比武招親還有武林懸案,講了嗎?”

厲随面無表情:“嗯。”

江勝臨:“‘嗯’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不會去問祝公子?”

厲随涼涼道:“你敢。”

江勝臨:我就知道,所以你又去胡說八道了!

怎麽會有人連故事都不會講呢,神醫簡直百思不得其解,覺得江南闊少八成又會被吓得噩夢連連,不能安寐。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祝燕隐坐在床邊,聽着雷鳴雨落,困意全無。

管家祝章在窗外看了四五回,見屋裏的燭火一直亮着,便差下人煮了壺安神花茶,親自端了進去。

“章叔。”祝燕隐問,“你怎麽還沒休息?”

“我過來看看二公子。”祝章放下托盤,“今晚在屋頂上坐了半天,可別又着涼。”

他一邊倒茶,一邊小心觀察了一下祝燕隐:“公子今晚聽那魔頭殺人的故事,吓壞了吧?看着臉色不大好。”

“先前總聽人說起魔教,卻沒想過他們當真那麽殺人不眨眼。”祝燕隐皺起眉,“還有并無錯處卻慘遭滅門的金錢幫,想起來就不舒服。”

“焚火殿與赤天的暴行遠不止于此。”祝章道,“否則武林盟也不會千裏迢迢同去雪城,這回怕是抱了殊死一搏的決心。畢竟若是再由他生亂,用那噬月邪功多吞幾個人的內力,就真是天下無敵了。”

祝燕隐不解:“章叔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祝章樂呵呵道:“公子忘了,這一路在馬車裏給你講故事的那些人,都是我親自挑的。”

講的故事也是一一精心篩過的,像魔頭殺人這種可怖血腥的,當然不能傳進自家公子的耳朵裏。而且除了這些,還有更多更大的江湖秘密,那些人平時不敢說,到祝府管家的豐厚酬勞前倒是敢了,各個争先恐後壓低聲音,将真真假假的所知所聞抖露了個幹淨。

比如說厲随與赤天的關系。

祝章道:“厲宮主與魔教教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

祝燕隐手一哆嗦,險些将手裏的杯子丢到地上。

祝章前陣子聽了不少事情,這回都串了起來。說兩人的師父名叫天門子,雖從未出現在武林排行榜中,功夫卻是公認的高深莫測,一直帶着兩個徒弟生活在東北雪城,行蹤不定,也不參與江湖事,一門心思只鑽研武學。修建在那裏的冰窟鬼城,便是如今焚火殿的前身。後來天門子病逝,兩個徒弟也跟着消失了幾年,再出現時,一人已堕入魔途,另一人雖未入魔,卻也沒好到哪裏去,總歸都是讓江湖人膽寒的存在。

祝燕隐聽得匪夷所思:“還有這種事,我也看了許多江湖話本,為何從未見過只字片語?”

祝章敏銳:“公子在哪裏看的江湖話本?”

祝小穗:“!”

祝燕隐眼神無辜:“沒有啊,我沒看。”

忠誠的老管家:你有,我已經聽到了,痛心疾首,想回江南謝罪。

祝燕隐催促:“若厲宮主與赤天當真是師兄弟,總不可能連明傳兄都不告訴我,這其中會不會有誤會?”

祝章道:“這事在江湖中人人皆知,不說是因為不敢說,也沒必要說。”畢竟茶餘飯後的碎嘴主要還是為了消遣,不是為了送死,這回若不是祝府開出的酬金實在豐厚,也不會有人願意拿此事出來博眼球。

祝燕隐還是不怎麽相信,雖然厲宮主平時确實很像魔頭,但師兄弟這件事,還是過于……不管怎麽想,都奇怪得很。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在起名風格上了,一個将挖在地底的宮殿叫萬仞,一個就在東北雪原裏焚火,都是随心所欲擰着來。

祝章問:“公子在想什麽?”

“嗯?”祝燕隐回神,“沒,我還想聽厲宮主的事。”

“再多也沒有了。”祝章命祝小穗去取洗漱熱水,又勸道,“二公子若實在喜歡江湖,這一路就多聽聽故事,或者将來讓大少爺在江南舉辦一場比武大會,廣招門派,打個幾天幾夜都成。至于武林盟與魔教、厲宮主與赤天之間的恩怨,那都是真刀真槍會送命的,咱們可不方便牽扯其中,還是得避而遠之。”

他說得懇切,就差當場灑下一捧忠仆熱淚。祝燕隐當時雖點頭答應,卻在送走祝章後,不自覺就想了大半宿的厲宮主,也沒什麽具體的事情,只是覺得那樣一個人,心裏一定藏了許多故事。

現實中的江湖要比話本裏的江湖更加殘酷血腥,由此可推現實中的恩怨糾葛,也一定要比話本裏的更加離奇詭谲。師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祝二公子其實是看過不少的,大多是為權為錢為師妹,但聯系厲随那張“你們都要死”的臉,又覺得哪種都不大可能。

他打了個呵欠,裹着天絲錦被,看着窗外晨曦繼續出神。

一個晃神,天就大亮了。

雨後清晨不冷不熱,空氣清新,最适合趕路。祝燕隐本想在馬車裏補個覺,但困勁已經過去了,頭腦只昏沉,卻不想睡,索性鑽出來坐在忠叔旁邊,無精打采看着山道兩旁的樹。

祝忠笑道:“公子怎麽看着沒精神。”

“嗯,沒睡好。”祝燕隐呵欠連天。

隊伍不遠處,江勝臨正在苦口婆心地搞教育,你看看,你看看,昨晚我是怎麽說,祝公子果然被你那魔教滅門的破故事吓得一夜沒睡着,黑眼圈挂的,簡直造孽,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在想什麽。

厲随面癱:“在想我該什麽時候把你扔下山。”

江勝臨胸悶:“算了,你以後還是離祝公子遠一些吧。”

踢雪烏骓突然邁動四蹄,輕快地向前跑去。

馬背上的冷酷宮主:“?”

祝燕隐手裏捏着一塊豆餅,正在喂自家的照夜玉獅子。

白色大馬吃得細致挑剔,半天也只嚼了一小口。忠叔樂呵呵地說:“它們都不餓,公子還是去喂後頭的馬——”

話還沒說完,一個漆黑馬頭就親昵地湊了過來。

厲随:“……”

祝燕隐舉着豆餅,驚訝地擡起頭。

厲随一身黑衣,面色冷峻,凜然逆着天光,仿佛不是來蹭飯的,是來殺人滿門的。

踢雪烏骓在霸王餐方面随主人形,張口就來,吃得相當自覺,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別馬。

祝燕隐後知後覺地想起了在山谷時,那句“下不為例”的警告,于是他立刻縮回手:“我沒有喂,是你的馬自己過來的!”

厲宮主從鼻子裏擠出一個狂妄高傲的“嗯”。

尴不尴尬不好說,反正魔頭就算尴尬,也尬得很冷漠,很霸氣,一般人看不出來。

有一種雲海翻湧,我自來去如風的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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