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兩人回到住處時, 江勝臨正躺在搖椅上曬着太陽,一臉滋潤,由此可見确實适合去江南當地主。

厲随将野梨從祝燕隐手中抽過來, 淩空一丢。

江勝臨也是被他砸出了豐富經驗, 伸手準确接住:“太陽都快下山了, 你們怎麽現在才回來。”

語調跟個慈祥老父親似的。

祝燕隐道:“我們遇到了武林盟的人,就在山腳下。”

“這麽快?”江勝臨坐起來, “我以為他們吵吵鬧鬧的,至少還要拖上三四日。”

這裏的“吵吵鬧鬧”,是從譚疏秋口中聽來的, 再加上今日厲随與祝燕隐的所見所聞, 可見萬渚雲要将這麽一群人由西北帶往東北, 也是樁勞心勞力的苦差事。

傍晚, 趙明傳也率人來了農莊。他在江南時受祝燕晖所托,本該寸步不離地照顧祝燕隐,但一來祝府家丁的功夫都不低, 二來還有萬仞宮在,厲宮主又明顯不喜與外人打交道,名劍門若硬杵着, 未免多餘讨嫌,他便一直跟在武林盟的隊伍中, 并沒有留在白頭城。

祝燕隐倒是挺喜歡趙明傳, 畢竟從柳城到金城,那一陣朝夕相處,算是第一個江湖朋友。

趙明傳從他手中接過茶盞,由衷嘆道:“我這許多天,可一直盼着能盡快見到賢弟與厲宮主, 現在總算又聚在一起了。”

祝燕隐好奇:“武林盟的隊伍是不是不消停?”

“可不是。”趙明傳提起這茬就頭疼,“三天兩頭有人鬧事,鬧得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出來都嫌丢人。”

“那你呢,有沒有人找名劍門的麻煩?”

“名劍門不算樹大招風的醒目門派,我平時又多與人為善,再加上有賢弟的面子,一路勉強還算順利。”

祝燕隐不得不再次強調,我在江湖中應該沒有面子。

趙明傳也沒跟他糾結這個,反正就抱死了“我認定你有面子,你說沒有就沒有吧”的态度,今日賢弟你與厲宮主同乘一騎,親親熱熱同吃野果的畫面大家可都看到了,就這還要抵賴,我能信?你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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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二公子:“……”

趙明傳繼續道:“不過我這次來,是有件要緊事想同賢弟說,武林盟的隊伍裏像是混進了內鬼。”

祝燕隐一愣:“是誰?”

“不好說,我也是前幾天才意識到這一點,還在查。”趙明傳道,“有時兩個門派頭天還好言好語,隔日突然就争得紅脖子綠眼睛,跟中邪沒什麽兩樣。可按理來說大家都經歷過大風大浪,此番又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該如此沖動,除非有人惡意挑撥。”

“萬盟主沒有發覺嗎?”

“武林盟那頭怎麽想,我就不清楚了。”趙明傳如實回答,“待過上幾日,要是我真能查出眉目,再去禀于盟主也不遲。”

祝燕隐點點頭,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明傳兄,與滄浪幫的譚少主有關。”

“譚疏秋?”趙明傳放下茶盞,“怎麽,賢弟也聽說了?”

祝燕隐不解,聽說什麽?

趙明傳叩叩桌子:“聽說他借用賢弟的名頭,招搖撞騙的事啊!”

祝燕隐吃驚,怎麽還有這種事,你詳細展開講講。

事情其實并不複雜,起因就是當初在鳳凰臺的那場鬧劇,祝燕隐因擔心譚疏秋會想不開尋短見,便去茶鋪子裏陪他坐了一陣,被不少江湖人看在眼中。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再經過加工與誇大,逐漸就演變成了“祝府二公子與滄浪幫的少主私交甚篤”,聽起來甚至快要穿同一條褲子。

而譚疏秋的态度也挺有意思,雖沒有承認,卻也從來沒有否認,一直含糊其辭極盡暧昧,後來祝燕隐因病暫時留在白頭城,他就更膽肥了,旁人問起,還能嗚嗚嗯嗯應上一兩句。

趙明傳在金城時,曾聽祝燕隐親口說過并不認識譚疏秋,對這一切自是冷眼旁觀,但其餘人不知道啊!抱着寧可信其有的想法,對譚疏秋的态度都好了許多,甚至還有人刻意巴結,對他卑躬屈膝極盡奉承,将人情百态演了個淋漓盡致。

祝燕隐:“……”

趙明傳道:“我本想制止,又覺得應該先将這件事告訴賢弟你,再加上譚疏秋的行為雖可惡,到底也沒做過大惡,左不過給他自己掙些小面子,就暫且忍下了。”

祝燕隐聽得哭笑不得,自己在江湖中的面子尚來得莫名其妙、不清不白,這下倒好,還冒出來一個更莫名其妙、不清不白的。不過他要問趙明傳的不是這件事,而是與迷陣有關。

“我聽說他後來離開隊伍,去拜訪禪機大師了?”

“是,可那也是靠賢弟的面子,否則小小一個滄浪幫少主人,哪能混進那群趾高氣昂的名門子弟中。”趙明傳不知譚疏秋正在這農戶大院裏,還當他依舊在禪機大師處。

祝燕隐又問了那幾個名門子弟的姓名,有崔巍、劉喜陽、趙鴻鹄與葛長野,這四人是與譚疏秋一起離開武林盟隊伍的,至今未返。

趙明傳又與祝燕隐聊了一陣,直到夜很深了,方才起身告辭。祝燕隐親自送他離開,轉身就去敲西側小門,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打着我的旗號,在武林盟裏招搖撞騙?”

譚疏秋實打實已經擔心了整整一路,生怕祝燕隐知道後會生氣,甚至還揣過美夢,覺得如果自己在這短短幾天裏抓緊機會,真的與祝二公子發展成歃血為盟的莫逆之交,是不是就能安然度過難關。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卻瘦得只有一副骷髅架子,這一路別說是莫逆了,就連話都沒能成功搭上幾句,現在被當面戳穿,躲是躲不過的,只有老老實實地“嗯”一句,又很沒有底氣地解釋:“我沒有說過,從來沒有,都是那些人自己胡亂推測的。”

祝燕隐沒有理會他這文字把戲,疑惑:“你哆嗦什麽?”

譚疏秋牙齒打顫:“我我我害怕。”

祝燕隐頭疼:“怕成這樣你為什麽還要騙?”

譚疏秋繼續顫:“因為我我我虛榮。”

祝燕隐:“……”

譚疏秋哭喪着臉看他。

一個武林中公認的受氣包,突然在一夜間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人人追捧的金饽饽。整日裏譚兄來譚兄去,叫得心都飄了,哪怕明知這一切都是水月空夢,卻遲遲舍不得醒,總想着再多蹭一天光也是好的。其實直到被帶往枯林丢進迷陣,他也還沒想通,自己可是祝二公子與厲宮主的朋友,怎麽還有人膽敢陷害?

祝燕隐心情複雜:“你真是……”

譚疏秋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下回不敢了。”

祝燕隐坐在桌邊:“當真不敢嗎,你下午就知道武林盟已在山腳下,卻始終不肯去見譚幫主,反而一直待在這裏,是不是又想利用我?”

譚疏秋一口否認,沒有!

祝燕隐:“那你回去吧。”

譚疏秋十分悲切:“祝兄,求你,就這一次!”

祝燕隐指着他:“不要過來!坐下!”

譚疏秋只好放棄現場抱大腿的想法,重新坐回去,蔫了吧唧地承認,自己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要瞞着迷陣的事,但先前想的那個“因為迷路與其餘人走散,不得不獨自折返”的理由實在太愚蠢窩囊,不僅父親會大發雷霆,旁人也會當成笑柄,所以才磨磨蹭蹭的,想要同祝燕隐、同厲随一起回到武林盟,這樣就能說成是路遇萬仞宮的隊伍,聽起來要威風許多。

祝燕隐問他:“難道你就打算一直這麽靠着旁人的面子混下去?”

譚疏秋沒吭聲,他也沒想過。

“還有報仇的事情呢。”祝燕隐說,“那四個人險些害得你命都沒了,多少得讨公道吧,既然不準備告訴譚幫主,就只有靠自己,總不能連這個也指望厲宮主。”

譚疏秋大驚失色,連連擺手,我可不敢!

厲宮主替自己報仇,做夢都不敢想啊!

祝燕隐毫不留情:“你不敢想就對了,你若是敢想,才是真沒得救。”

譚疏秋被噼裏啪啦地訓斥着,沒話說,繼續維持霜打老茄子的倒黴姿态。

“反正你今晚必須得回去,将所有事情處理好。”祝燕隐警告,“還有,不許再打着我的名號。”

譚疏秋不死心,聲音嗡得像蚊子叫:“那、那萬仞宮的名號呢?”

祝燕隐斯文與他對視,你自己說?

譚疏秋悲痛更上一層樓。

但再悲痛也沒辦法,祝二公子看起來沒有一絲通融的餘地,還兇得很,他也只好吩咐弟子收拾行李,準備連夜下山。

祝燕隐站在門邊,看着他垂頭喪氣地飄來飄去,活像個被抽空精氣神的魂,時不時還要哆嗦一下,像是怕極了即将要面對的事,又不大忍心,便提醒了一句:“那四個人還沒回大隊伍。”

“我知道。”譚疏秋點頭,“武林盟此行餐風宿露,他們都吃不得苦,所以在路上就商量着要去喝花酒,再乘游船沿白龍江東行,最後騎快馬自臨州官道北上,與其餘人彙合。”

這樣确實會快許多,舒服許多,但花費也要高上許多,銀子都是譚疏秋付的——沒錯,他就是傳說中那個被賣了還要幫忙數錢的傻子,簡直越想越悲從中來。

祝燕隐見此人居然還不開竅,只好繼續教:“你只想瞞着譚幫主,免得他知道真相後傷心,那有什麽必要非得說自己迷路,在迷路和萬仞宮之間,難道就找不到第三個借口了”

譚疏秋:“啊?”

祝燕隐:“好了,你走吧。”

譚疏秋似懂非懂,可又不敢:“那萬一他們四個回來呢?”

祝燕隐噎了一下,也是服:“那群人将你丢進枯林迷陣中,說到哪裏都不占理,現在你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卻還要怕他們,難道不該是他們怕你?”

譚疏秋一想,好像也也也對。

于是他提出新要求:“不如祝兄先假裝成我爹,聽我排練一遍借口,就說他們結伴去狎妓喝酒,我不屑同流合污,所以憤而折返,如何?”

祝燕隐被這天降兒子雷得不輕,迅速打發家丁将譚疏秋塞進馬車,轟隆轟隆送走了。

厲随突然在屋頂輕笑一聲。

祝燕隐停下腳步,擡頭看他,眼底有些驚訝。

厲随已經在那裏坐了好一陣子,也聽完了兩人的對話,此時看着月光下雪白的一蓬,突然就有了閑情逸致,問他:“若譚疏秋回去還是假借你的名號呢?”

祝燕隐很篤定:“他不敢。”

厲随眉梢一挑:“為何不敢,你還真能殺他不成?”

祝二公子心想,我是不能,但你能。

厲随猜出對方的想法,也未多計較,反倒繼續笑起來。

他的五官其實生得并不兇悍,相反,挺英俊周正,是個走在街上會被婆婆嬸嬸誇贊好看的年輕人,但平時就是太沒有表情了,又總是一身漆黑,殺氣騰騰的,所以整個江湖才會将他與兇神惡煞聯系起來。此時在月光下一笑,怎麽說呢,竟然還有那麽一點好看,不再像話本裏的殺人大反派,像某種妖怪,只在黑天半夜出現,唇紅齒白,專門勾人心魄的那種。

厲随問:“你在想什麽?”

祝二公子總不好說我在感慨你的色相,萬一被打了呢,只好扯一句:“我在想武林盟。”

厲随點點頭:“上來。”

祝燕隐差人去找梯子,攀上房後才發現,屋頂上還散滾着幾個小酒壇:“你喝酒了?”

“沒醉。”厲随本想丢給他半壇,後來想起江南闊少毛病多,便自己飲了,“這是今夏最好的霜染。”

祝燕隐很喜歡這兩個字,霜染,煙凝遠岫列寒翠,霜染疏林堕碎紅,是有意思的。

厲随看了他一眼:“你喜歡武林盟?”

祝燕隐想了想,回答:“我喜歡書裏的武林盟。”

至于現實中的,山腳下那個,總覺得有些烏煙瘴氣。

厲随将空壇丢到一旁:“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但若想鏟除魔教,就必須與他們聯手。”

祝燕隐心想,這人果然喝醉了,否則按照大魔王的行事作風,難道不該是一臉輕蔑地“武林盟只會礙手礙腳,我獨自一人就能用大招鏟平整座焚火殿”嗎?

厲随的眸光掩在月色裏,看不出醉沒醉,繼續淡淡道:“我猜山腳下的那群人裏,至少有八成想殺我。”

祝燕隐趕緊說:“沒有沒有。”大家雖然都怕你,但我看內心還是很仰慕的,攀附都來不及,怎會動殺機?況且估計也沒誰有那個膽。

“無所謂。”厲随閉上雙眼,“殺了赤天後,我也會死。”

祝燕隐不解,這又是從何說起?他小心地觀察了一下身旁的人:“殺了赤天,中原武林就安穩了,就算厲宮主不願意再混跡江湖,至少也能金盆洗手繼續過日子。”話本裏都這麽寫,歸于田園度過餘生,怎麽就扯上生死大事了。

厲随看着他,看了一會兒,又笑,伸手捏住對方臉蛋,搞得很熟門熟路:“你當赤天是那麽好殺的?那得用我的命去換,武林盟此番願意一同北上,其實是該我說一聲謝。”

祝燕隐越聽越糊塗。

厲随嘆了口氣,像是疲憊得很,整個人靠過來,就那麽睡着了。

沒有一絲顧慮地睡着了。

天上月亮紅得詭異。

今晚發生的事情也詭異。

雪白雪白的祝二公子抱着大魔頭的腦袋,完全沒理清前因後果。

也完全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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