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與萬仞宮彙合之後, 萬渚雲欣慰地發現,武林盟的隊伍果真消停了許多。平日裏那些梗着脖子的火藥桶,現在一個個都變成了發潮的啞火炮, 扔進柴堆裏也蹦不出響。

趙明傳道:“消停得過了頭。”

祝燕隐坐在火堆旁, 用一根小棍撥着灰燼, 不解:“消停不好嗎,怎麽還嫌過頭?”

“消停頂多是不內鬥, 哪有連話都不敢說的。”趙明傳又悄聲道,“厲宮主像是在看你。”

“嗯?”祝燕隐回頭。

厲随收回視線,起身離開巨石, 沒有溫度一樣的, 好無情。

祝燕隐:“……”

這時祝章正好送來兩盒烤肉飯:“露宿在外沒什麽好東西, 公子與趙少主先湊活一口。”

趙明傳看着食盒裏切成薄片、還在滋滋冒油的野山豬肉, 感慨:“這哪裏是湊活,擺在八仙樓都能直接拿來宴客,章叔太客氣了。”

“明傳兄慢慢吃。”祝燕隐拿起另外一盒, “我去看看江神醫。”

祝章道:“神醫已經吃過了,公子還是——”

話未說完,公子已經跑得連影子都沒一個。

忠誠的老管家唉聲嘆氣, 最近怎麽越來越愛到處跑,唉, 江湖。

厲随孤身穿過一個個篝火堆, 黑色衣擺帶起細風,在夜空裏掀起串串噼裏啪啦的火星。

連噼裏啪啦都能聽清,可見現場有多安靜,幾乎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生怕稍有不慎一擡頭, 就會與魔頭來個死亡對視,感覺命都能當場去半條。

祝燕隐正在向這邊跑來:“厲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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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随停住腳步。

祝燕隐跑得氣喘籲籲,手中捧着食盒:“你吃過飯了嗎?”

厲随:“是。”

天就是這麽被聊死的。

但祝二公子可能是跟神醫厮混數日,也混到了一點起死回生的法子,于是只當沒聽見那句“是”,依舊把食盒遞過去。他衣袖挽得高,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頭還纏着繃帶,隐隐透出一點血跡。

厲随皺眉:“傷了?”

祝燕隐強行不丢人:“嗯,自己削的。”

而且還不是因為削梨,是因為要給趙明傳展示斷雪有多麽鋒利,結果展示得過于成功,當場飙血。

厲随冷道:“刀給我。”

祝燕隐乖乖從袖中摸出斷雪。

厲随接過來後,随手插入腰間皮扣,動作那叫一個一氣呵成,根本就不帶半點猶豫,自然極了。

祝二公子沒有一點點防備,那好像是我的東西?

厲随問:“還有事?”

祝燕隐:“沒有沒有。”

原本只想送烤肉飯,卻稀裏糊塗搭了把匕首出去,祝二公子在睡前痛定思痛,分析得出結論,這都是趙明傳的錯,否則自己怎麽會受傷?

趙少主當場就吐出一口血來。

祝府的馬車奢華,露宿野外也不難受,但其餘門派的條件就沒這麽好了,第二天再上路時,有不少人都呵欠連天。

祝燕隐與趙明傳騎馬穿過隊伍,本想去前頭寬敞處,卻看到道旁兩個人走着走着險些摔倒,便停下來問:“沒事吧?”

“沒事。”這兩人與名劍門相熟,伸着懶腰答,“就是沒精神。”

趙明傳打趣:“前幾日還在和渭河幫喊打喊殺,現在卻連精神都沒了?”

“……”兩人看了眼祝燕隐,虔誠回答,“可能是因為最近與萬仞宮朝夕相處,也受了影響,每次想到厲宮主,內心便覺浩瀚激蕩,往往夜不能眠,只想勤加練習。”

祝二公子:倒也不用這麽虛假。

隊伍末尾,江勝臨也正騎馬追上前。

厲随問:“查清楚了?”

“是。”江勝臨道,“這段時間,一直有人往他們的飲食中添加趕魂草,這藥本是用來提神明目的好東西,無毒,但治病只需半錢就足夠,若服用過量,反而會心神焦躁狂爆易怒,直至完全失去理智。至于這幾天衆人突然的疲憊與恍惚,則因為停用了趕魂草,一時不能适應。”估計是因為萬仞宮的回歸,讓幕後黑手有了些許忌憚。

厲随目光依舊落在不遠處的車隊上:“有救嗎?”

“不用救,過一陣體內殘餘藥性消退,自己就會痊愈。”江勝臨道,“不過連老奸巨猾的萬盟主都沒察覺,你怎麽一來就猜到有人投毒?”

厲随道:“武林盟雖說廢物,卻也沒廢到會因為一口鍋一堆火,就拔出刀要拼命的地步。”

江勝臨順着他的方向往前看:“那是尚儒山莊吧,他們的隊伍不大。”杜雅鳳自稱得了怪病,又傳染給三個兒子,大家都倒黴躺着起不來,此番就只派出一名堂主,名叫杜錢,人如其名,還真是家中管賬的,對武林事一竅不通,議事時只會點頭,這也好那也好,提不出半條有用建議,不過因為付錢爽快,其餘門派也不是不能忍。

厲随策馬向前。

尚儒山莊的杜堂主在馬車上打呵欠,聽到耳畔風聲刷過,也只掀起眼皮子瞄了一眼。

“駕!”

踢雪烏骓跑得似閃電奔雷,馬蹄嚣張揚起一陣沙塵,嗆得江南雪白的馬和雪白的小公子一起打噴嚏。

……

三日後,衆人又抵達了一處城池,因為城中水井多,所以這裏就叫萬井城。不像白頭城那麽重鎮繁華,不過客棧酒肆也不少,挺熱鬧。

萬仞宮與祝府的住處依舊連在一起。祝燕隐白天趕路累了,吃過飯就準備早早上床,門外卻又傳來祝小穗的悲傷一句:“厲宮主,這麽晚。”你怎麽又來了。

祝燕隐打開門,他剛剛沐浴完,所以穿得也輕便,在寝衣外裹了件外袍,身形越顯單薄。

雖然祝小穗很希望厲宮主能有話站在門口說,但希望之所以稱之為希望,就是因為雖然美好,但實現起來并不容易,所以他只好眼睜睜看着自家公子把大魔頭放進了房間,很心塞。

祝燕隐找了根木簪,把半潮的墨發挽起來,又吩咐下人送進一壺茶:“厲宮主找我有事?”

厲随遞給他一把匕首,是那把白色斷雪。

祝燕隐心想,太好了,你終于玩膩了,我還是很喜歡這把小刀的。

厲宮主依舊一副“我超冷酷”的厲害表情,說:“我磨鈍了。”

祝燕隐:“?”

他拔出刀刃一看,驚呆了,這是叫磨鈍嗎,這分明成了一根細細的鐵筷子!

厲随其實也想給他留一些刀的形狀,但斷雪實在過于纖薄,從鋒刃往上找,就沒有厚的地方,考慮到這雪白的傻子很可能削着削着就把他自己削沒了……最後就成了這樣。

祝燕隐:“……”

厲随仰頭喝下一杯茶,走了,不用謝。

祝二公子還在心痛,我的刀。

祝小穗探頭進來:“公子,休息吧?”

祝燕隐無精打采地“哦”了一句,盤算着自己找人重新買一把。

祝小穗手腳麻利地替他鋪好床,又将頭發細細擦幹:“明天不必早起,各門派都要在這裏補充糧草,公子正好能多睡一陣。我聽說城中有一口幾百年前的古井,大得很,附近還有許多釀酒坊,專做花釀,不如買一些送回江南,讓府裏的人嘗嘗。”

家大業大,人情世故也就大,祝小穗年紀雖小,在這方面卻精通得很。祝燕隐應了一聲,扯着被子蓋過下巴,又想了會兒心事,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夢裏也是大水井。

黑漆漆的,一群人正鬧哄哄地喊,水井水井。

一口井有什麽好激動的?祝二公子被吵煩了,伸手想捂耳朵,卻不小心打到了床柱。

“嘶……”

祝燕隐吃痛地坐起來,床頭燈火依舊細弱跳着,方才的水井是夢,可耳邊的聲音卻未消。

“快!去水井坊!”

“來人!”

“快些跟上!”

外頭已經吵翻了天。

祝燕隐踩着軟鞋跑到窗邊,街上的火把連成龍,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正月十五夜,可細看又與花燈游不同,每個人都是神情惶惶的,是發生了大事情。

水井裏發現了屍體。

前些日子說要去拜訪禪機大師的四位名門少俠,有三人都被勒死後丢入了古井中,若不是今夜有幾條野狗聞出臭味,圍着井口亂吠,只怕化成白骨也不會有人發覺。

祝燕隐吃驚:“死了?”

“是,慘得很。”祝小穗道,“只剩下一個叫劉喜陽的沒找到,也不知是僥幸逃了,還是他就是兇手,亦或也已被害丢進了別的井中,總之現在大家都在找呢,官府也派出了衙役。”

祝燕隐拿過外袍:“我過去看看。”

祝小穗被吓了一跳:“這件事與咱們又沒有關系,死人多晦氣,說不定還會牽扯到焚火殿,公子去湊這熱鬧做什麽?”

祝燕隐匆匆束腰帶:“我也不想湊。”

但與那四個倒黴鬼一起出門的還有譚疏秋,現在鬧出這人命官司,滄浪幫又哪裏能逃得掉?按照譚疏秋的個性,怕是早就被吓得慫成一團,或者更倒黴一點,被別人咬定成兇手也有可能,還是得過去看一眼局勢。

祝小穗拗不過他,只好吩咐所有家丁都跟着,祝燕隐出門時,剛好與正在往樓下走的厲随撞了個正着。

“……”

“公子,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祝章擠過來問,“咱們現在出發?”

厲随不是很懂這老頭,不該管的吃飯喝水一堆規矩,該管的時候卻又撒手,黑天半夜要集體去看死人?

祝燕隐解釋:“我想去看看譚少主,他好像住在趙福客棧。”

“現在怕早已到了兇案現場。”厲随轉身,“走吧。”

祝燕隐答應一聲,小跑跟上。

夜色寒涼。

外頭仍有不少門派,處處水洩不通,祝府準備的馬車無論大小,全部駕不動。

厲随将祝燕隐拎上馬背,一路向水井坊馳去。

滿街火龍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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