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雪城位于大瑜國境北端。
隆冬時節, 飄飄灑灑的大雪幾乎要掩住整座城,因為生存環境惡劣,所以本地百姓不多, 城中許多建築都是空的, 只有在盛夏才會有出關做生意的商隊暫住。
祝燕隐坐在暖和的馬車裏, 抱着手爐往外看:“這裏原來還挺有秩序,同我想得不太一樣。”
蘭西山問:“你想的雪城是什麽樣?”
祝燕隐滔滔不絕地展開描述, 魔教為非作歹濫殺無辜,百姓不得不倉皇舉家逃離,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城池, 門窗被風吹得斑駁脫落, 積雪壓塌了屋頂, 到處都是被火燒焦的斷壁殘垣, 晚上還鬧鬼。
蘭西山胡子一翹:“你還說你沒有偷偷摸摸看那些雜書,今晚全部給我交過來!”
祝燕隐:……對不起,大意了。
蘭西山繼續教育大外甥:“有工夫寫那些閑書的, 能是什麽正經人,無非是些落第秀才罷了。這些人對朝廷一肚子怨氣,書裏便也只寫魔頭四處為禍, 想殺誰就殺誰,他們是拿官府與軍隊當擺設嗎?”
祝燕隐往後一縮, 繼續嘴硬:“可朝廷确實沒管過魔教, 他們殺的那些江湖人,難道不是大瑜百姓?”
蘭西山這回倒沒有繼續吹胡子,只不緊不慢喝了口茶潤喉,而後便維持着一種“你這小崽子知道什麽”的高人表情,問他:“朝廷要是真不想管, 武林盟這一路如何能暢通無阻,處處都有地方官員照拂?若你說的‘管’,是指調撥軍隊前往雪原圍堵,那的确沒有,但大瑜近些年時有外患,軍隊大多駐紮在西北與沿海一帶,東北布控本就薄弱,倘若他們再被南調,空出來的國境線,是你守還是我守?”
祝燕隐:“是嗎?”
蘭西山道:“焚火殿的所作所為,早已吸引了朝廷的注意,此番各門派北上,官府事先也是找過萬盟主許多回的。既然朝廷允許武林盟的存在,那他們就必須得做好分內的事情,可不是像你那樣只在腰裏挂一把寶劍耀武揚威,就能自稱江湖大俠。”
祝燕隐:“我現在已經不挂了。”
“你方才有句話說得沒錯,江湖人也是大瑜百姓,所以管束江湖人的武林盟,其實也算朝廷的一部分,這些人雖不在明面上拿俸祿,但只要能護一方安穩,助百姓安居,地方官府自會給他們許多便利。各人做各事,你想讓朝廷的軍隊去圍剿焚火殿,便如同想讓戶部的官員去管河道水利,雖然他們也能做,但那樣還留着工部做什麽?”
祝燕隐乖乖道:“我懂了。”
所以舅舅并不是一個只會被大外甥忽悠的山羊胡子中年人,還是很有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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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頭的隊伍已經提前準備好住處,為了防止又被赤天各個擊破,這回所有人都住在同一片。祝燕隐依舊淡定地混在萬仞宮裏——即便智慧的舅舅已經一路奔波跟來雪城,也還是沒有完全獲得叛逆的大外甥。
房間裏有些冷,祝燕隐舒舒服服縮在厲随懷中,雙手捧着一張焚火殿的地形圖看。厲随曾在那裏生活過許多年,他繪制了第一版的詳細地圖,後來又根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古撒蠻邁還是塵埃的古撒蠻邁的修改,出了第二版。
兩張地圖相差甚多,看得出來赤天這麽多年也沒白閑着。
祝燕隐有些不解:“你在雪城裏生活了許多年,為什麽從來沒有去過焚火殿的地底暗室?”
厲随皺眉:“我為什麽要去地底暗室?”
“你不好奇嗎?”
“不好奇。”
祝燕隐:“……”
祝燕隐道:“我發現你好像對什麽都沒有興趣。”
厲随想了想:“在認識你之前,的确是。”
對所處的環境沒興趣,對別人的事情沒興趣,甚至對喜怒悲歡都沒什麽興趣,每天除了練武,就是抱着劍靠在回廊下,閉眼聽雨和風雪的聲音。
但現在已經有了些改變,至少他開始對江南感興趣了,還有那據說親戚很多很熱情的祝府,以及王城裏的元宵花燈游。
祝燕隐摸了摸厲随的臉,心想,那你這二十多年可過得太寡淡了。
就像一個黑漆漆的小可憐。
厲随握過他的手腕,剛打算親一口,門外就傳來影衛的聲音。
“宮主,潘掌門也趕來東北了。”
祝燕隐仰天長嘆,他是真的很讨厭那個小老頭。
厲随捏了一下他的脖頸。
祝燕隐立刻縮成一團:“他會不會又對你提什麽無理取鬧的要求?”比如“我的寶貝兒子實在太慘了,需要你的五成內力救命”之內。
“不知道。”
“不知道哪裏行,我和你一起去。”祝燕隐站起來,打算看看對方是不是還心碎欲裂地失智着,甚至連關心大侄子的表面功夫都不願再做,張口就是神奇要求。
結果潘仕候還挺正常,頂多有些長途跋涉後的疲憊。
江勝臨聽到消息之後,也趕了過來,一是醫者的本分,畢竟潘錦華的命是他救回來的,二來也是和祝燕隐一樣,擔心潘仕候又瘋癫一回,還有第三點,他特意換了身新衣,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樣的,準備迎接暗戀的姑娘。
誰知姑娘沒來。
江神醫:“……”
潘仕候解釋:“錦華的情況總不見好,途中又染了風寒,險些沒留住命,我實在放心不下,便請藍姑娘暫時留在白頭城替我照顧了。”
祝燕隐心想,你兒子都這麽危急了,你怎麽還要帶着人來東北,好好留在天蛛堂不行嗎?
當然了,他問出口的話并沒有這麽直接,聽起來充滿關切很委婉。
潘仕候答道:“若能生擒赤天,或許錦華還有救,我必須過來。”
江勝臨是最清楚潘錦華傷勢的,絕非一朝一夕能養好,雖說昏迷不醒的也闖不了什麽禍,但确實随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這麽一個脆弱的病秧子交給藍煙照顧,倘若真死了,那潘仕候不得記恨她一輩子?
江勝臨後悔極了,後悔自己當初怎麽沒有多叮囑幾句,提醒她千萬不要攪和進潘錦華的事情裏,這可好,人都沒回來。
潘仕候又問:“武林盟可有什麽計劃?”
“大家也是剛剛抵達雪城,稍後萬盟主會與各大掌門在前廳議事。”祝燕隐道,“潘堂主若有興趣,也一起來吧。”
潘仕候點頭,接着試探:“我看外頭有不少軍隊……”
祝燕隐:“都是保護我的。”
潘仕候明顯一噎:“是。”
大家沒什麽深厚親情,也不必多聊,做完表面功夫之後,厲随便差人将他送回住處。而江勝臨依舊在靠着椅子唉聲嘆氣,唉的時間還很長,直到厲随與影衛說完話,他仍然維持着慘遭心上人抛棄的頹廢姿态,雙目迷離。
厲随言簡意赅:“惡心。”
江勝臨:“你還有沒有良心啦!”
祝燕隐在旁安慰,沒關系,我們速戰速決。
但速戰速決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着實不容易。武林盟所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赤天目前明顯沒有正面迎戰的意思,焚火殿周圍又都是雪野,不知道裏頭藏有什麽機關,稍有不慎,己方就會吃虧。
萬渚雲看着下方:“諸位可有什麽好的提議?”
有一人道:“我聽說朝廷駐紮在北境的軍隊裏,有幾門轟天火炮,不知可否能商量着借過來?”
其餘門派聽完這提議,面上沒說,心裏都嘀咕。借銀子借大米都好說,借轟天火炮,轟天火炮,那是能随便外借的嗎?倘若借了,消息傳出去,北方敵國趁機來犯,那這責任誰擔?
提議的人或許也知道這法子有些不切實際,又趕緊補了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說,實在想不出別的妙計了,各位掌門有什麽更好的想法,也盡管提出來。”
現場鴉雀無聲,并非不想說,而是大家其實已經思考了一路,但赤天跟個老烏龜似的,縮着不出來誰也沒辦法。沖吧,大不了就靠着這一身血肉和功夫往前沖,哪怕運氣不好死在半路,也算為後頭的人鋪了路。
在衛道除魔這件事上,諸位掌門基本上還是很有俠者風範的——雖然他們平時勾心鬥角,互相看不順眼的拆臺并不少,但總有那麽一件事,能讓所有人都團結起來。
又有人大聲問:“李師兄,你為何要一直偷眼看厲宮主?”
祝燕隐:“……”
靠在椅背上的厲随一直在漫不經心地喝着茶,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但這已經足以讓那位倒黴的“李師兄”暗暗叫苦了,他忙不贏地解釋:“我沒看,我看厲宮主做什麽,我最近眼睛斜。”
祝燕隐再度:“……”
底下有人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又很快就憋了回去。
一直看着厲宮主,不就是圖他深不可測的功夫,寄希望于對方能打頭陣嗎,最好能一掌掀翻所有機關,讓大家能一路往前沖。這心思誰猜不出來。但又沒人敢說,就只能暗暗地希望能有不怕死的傻子吼出來。
在生與死的選擇上,武林盟的大家都有一種奇妙的矛盾感,既不怕死,比如說随時都能與赤天決一死戰,又很怕死,比如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敢直視超冷酷的厲宮主,還是時刻保持着躲多遠是多遠的狀态,就很迷。
祝燕隐也能猜出為何大家都在看厲随。
但他一點都不願意讓他第一個往上沖,這算什麽見鬼的計謀?況且就算能一掌掀翻機關,那也勢必要耗費大量的體力,還有後來的赤天呢?你們能打得贏嗎?
于是在一片沉默中,祝二公子勇敢地站了起來,說:“我或許有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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