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昏君,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屋外有人聲響起,我悄然走到門邊,從縫隙中往外看,發現屋外多了許多手持火把之人,而被他們圍在正中央的,一個是甲巳,還有個大半夜也用幂蓠遮身,俨然便是這群人的頭目。

“藏頭露尾,你又是什麽東西?”甲巳扮作我的樣子已十分逼真,現下竟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那掩在黑紗下的男子聞言發出一聲怪笑,道:“我姓宋,是來報你當年陣前那一箭之仇的。”

“姓宋?”甲巳眯了眯眼,“你是宋甫的後人?”

“正是!”

我聽得心驚不已,本以為今晚來的是楚邵雲,沒想到來的卻是久聞大名的宋公子。而這一切似乎又都在申祿和段涅的預料之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甲巳道:“殺了我這天下也不會是你的,我一死,諸侯便會擁護我的兒子為帝。”

“這天下雖不是我的,也絕不會是你兒子的,別忘了你還有個正值壯年的兄長活着。”宋公子意味深長,伸出修長的手指撩起眼前的黑紗,露出真容,“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你死了,段涅才能自由,他巴不得你死在亂黨手裏呢。”

我雙眸微微睜大,幂蓠下的臉,竟然是楚邵雲!

一時腦中閃過諸多細節,只要将楚邵雲的身份轉換,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祭天大典上的器物,他作為國師的弟子,又在冬官處做事,自然能碰觸得到。還有他臉上與我相似的淚痣,說不定也是他接近段涅的一種手段。什麽漁民之子?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楚邵雲這個人,或者真正的楚邵雲早已被他殺死,好讓他李代桃僵。

“竟然是你!”甲巳震驚地盯着宋公子的臉,“你到底姓楚還是姓宋?”

“我原本姓什麽又有什麽重要的?你只要知道我現在姓宋便可以了。”他冷笑道,“我宋雲,今日便來取你這昏君的狗命!”說罷拔劍便向甲巳沖去。

以甲巳的功夫,對付宋雲易如反掌,但他既然是扮成我的模樣,自然是想要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将對方生擒的了。

眼看劍鋒就要襲向甲巳,正在此時,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撲進院子,見此情形臉色慘白,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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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違背了我的命令大半夜從奴仆院落趕來的安瀾!

在場衆人皆是被他這驚天一喊給鎮住了,宋雲的劍尖不由也停頓片刻,而甲巳等的便是這一瞬息。他五指如爪,以極快的速度握住劍刃,毫不費力地将之掰斷,另一只手風馳電掣般扣住了宋雲纖細的脖頸。

甲巳指節暴突,青筋畢露,經方才那一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雙手中蘊含的巨大力量。

宋雲不敢置信地瞪着甲巳:“你!”他似乎這才注意到不對,五官在火把映襯下逐漸扭曲,“你不是段姽!他人在哪兒?你為何要假扮他的模樣!”

甲巳勾唇一笑,扣着他喉嚨的那只手猛地收緊,宋雲瞬間臉色漲紅,痛苦不堪。

餘下的一衆人皆是驚駭非常,一中年人步出人群,沖甲巳道:“英雄手下留情,我們有幾千人,你卻只有一個人,這整座山都已被我們圍住,你縱是有十條命也插翅難飛。我們要的只是狗皇帝的命,對其餘人不感興趣,你不若放了宋公子,我替他做主讓你完好無損的離去,如何?”

“不如何。”甲巳将宋雲拽到身前,幂蓠掉落下來,黑紗如霧霭一般在空中劃過,再飄然落地。

那中年人沒想到甲巳這樣硬氣,一點餘地也不留,雙眉緊皺道:“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我不愛喝酒。”甲巳忽地擡眼看向夜空,态度輕佻不見半分緊張,“你們難道就沒想過……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裏嗎?”

我順着他的視線朝空中望去,幾乎是他話音剛落,遠遠便有一枚耀眼的火球邊發出刺耳的哨聲,邊朝天飛去。

“火箭!”中年人臉色驟變,這顯然是一發信號箭。

宋雲也馬上明白過來,怔怔看着那箭矢沖到最高處,猶如一只耀眼的火鳳。

“他騙了我。”他年輕的臉龐上露出一種茫然與痛苦交織的複雜情緒。

很快,有一叛軍驚慌失措沖進來,說山下突然來了幾萬精兵,看旗幟是尚地的軍隊,已将他們留在山下的人馬團團圍住,正氣勢洶洶往山上而來。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氣:“中計了!我們中計了!”他面目猙獰地環伺周圍,最終将視線停留在宋雲稍顯稚嫩的臉上,沉聲道,“宋公子,對不住了!”說罷下令将衆人分成數十股,命他們即刻分頭下山,好分散了逃離尚軍的追捕。

他這是要将宋雲丢棄了,就像丢一件器物,絲毫沒有猶豫和不舍。

這些能上山來殺我的,應該都是叛黨的精銳,而能越過宋雲向一群精銳下達命令,他們卻毫無異色,立刻便聽從的,絕不會是簡單角色。

我心頭念起,見對方就要施展輕功逃離,也顧不得掩藏蹤跡,推開門沖甲巳喊道:“宋雲不過棋子,将那中年人拿下!”

甲巳眸光一利,迅速點了宋雲穴道丢在地上,見虎贲衛已聞訊趕來,便飛身去追那中年人了。

“微臣救駕來遲,望陛下責罰!”虎贲衛統領跪下謝罪。

是我撤了他們的布防,調離了大半的人随段涅離開,今晚的事并不能怪他們。我讓他起來,命他去向申祿彙報山上的情況,再叫他将方才被叛軍打暈的安瀾送回屋裏醫治,囑咐完了這一切,最後看了眼倒在地上不能動也不能言的宋雲。

“将他壓下去,嚴加看管,回到藤嶺立即交由獄城審問。”

宋雲憤恨地盯着我,眼中透出濃濃的不甘與仇視。我只覺得好笑,他的世界頃刻間翻天覆地,我又何嘗不是呢?

虎贲衛剛要領着他下去,我止住他們将宋雲啞穴解了,問他:“照理說宋甫的兒子、孫子、就連玄孫都已被我斬殺殆盡,你自稱姓宋,又為何叫段棋舅父?”

他瞪着我,咬緊了牙不肯開口,我冷笑一聲:“掌嘴。”

虎贲衛一掌下去,他瞬間便是滿嘴鮮血。

我睨着他:“再不說就割一只耳朵。”

宋雲被打得一邊臉頰迅速腫起,氣焰立時矮了一截,含糊道:“我随母姓。”

我見他終于老實了,又問:“你為何會知道段涅在火曦島上?”

“我不知道,是易先生……他從前為我舅父做事,他說島上有仙藥……說不定還有別的寶貝,就派人去查……沒想到無意中發現鳳王沒有死。”他說得斷斷續續,唇角不住滴下血來,倒有幾分可憐,“易先生讓我僞裝成……遭遇海難的少年登島……還讓我接近段涅……”

我擡起他的下巴,仔細端詳他臉上的淚痣,發現顏色不是黑的,反而有些發青,像是黥面。

“你臉上的痣也是故意點上去的?”

宋雲垂下眼道:“是,為了讓段涅心軟……”

我冷哼一聲,收回手,不屑道:“假的終究是假的,恐怕皇兄早已察覺宋公子的古怪,這才陪你演了這場好戲。”

他聞言慘笑出聲:“是啊,原來他這一年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我方覺他語氣不對,就見他後齒微動,忙道:“不好,他要自戕!”

可等虎贲衛去掰他牙關時,一切都晚了,宋雲口中湧出汩汩黑血,面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白轉青再轉成了紫黑色。

“段姽,我在下面……等着你!”他用最後的力氣,向我發出惡毒的詛咒。

我朝他投去憐憫的眼神,什麽話也沒說,看着他雙目大睜着,一點點失去鮮活的光彩。

“帶下去吧!”我擺了擺手,讓人将宋雲的屍體擡走。

我回到寝殿內,坐到桌旁,等着申祿和段涅上山。直到這時我才有點真實的感覺,原來段涅沒有想要我死,原來他和申祿聯手了,原來他不過是在宋雲面前演戲。

可他為何不将這一切和我說呢?又為何要瞞着我呢?害我生出了這天大的誤會,差點莫名其妙丢了命。

我正一個人瞎琢磨着,門外侍衛通報,說是國師來了,我連忙讓他将人放進來。

段涅是一個人來的,我從座椅上站起來,忐忑地看着他。

他緩緩走進殿內,見了我,沉默着一言不發,先是将臉上面具摘下,露出一張結着冷霜的面容。

我一愣,視線瞥到他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兩卷東西,立馬龍顏大驚,簡直要将一顆心蹦出嗓子眼。

“皇兄……”

他猛地将那兩卷東西丢在我腳下,發出兩聲悶響,唇邊露出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來:“我真是好感動啊,段姽你長能耐了。”

“皇兄你聽我解釋……”

“我若要做皇帝,還輪得到你?”他完全不聽我說話,自顧道,“你招惹了我,現在又要自己去死,天下間哪裏有這種道理?”

他說這些話時明明十分平靜,聲音也不如何響,可我就是知道他已怒到了極致,甚至……要比當初知道我對他用纏綿那會兒還要生氣。

“我本想為你将一切擋去,讓你可高枕無憂坐這帝位,看來是我錯了。” 他眉心淺淺擰着,說不清是真這樣想還是一時氣話。

我被他的語氣弄得忐忑難安,快步過去一把抱住他,慌亂道:“皇兄,你別這樣說,是我不好,我不該偷聽你和楚……宋雲的談話,更不該無端懷疑你、不信你。我不願你有一點不悅,我……我只是想要你開心罷了!”

他的身體硬的就像石頭,一直緊繃着,不見放松。我其實自己也是後怕不已,就差一點點,我和他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我哀求他:“皇兄,你要打要罵要罰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段涅過了許久終于呼出一口氣,身上的肌肉到這時才一點點放松下來。

“段姽,你記住,若你敢死在我的前頭,我便生生世世不要再見到你。”

我眼眶發熱,更加抱緊了他。

“好!”

過了片刻,我感到有一雙手将我環住,把我牢牢擁進了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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