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4
段涅的身子好好壞壞,竟也給他奇跡般熬到了二十二歲。
去年段姽到了讀書識字的年齡,夏王終于像是記起了還有這個兒子,大手一揮将段姽遷出了冷宮,搬離了原來那個狹小的宮殿。
搬家那天,九皇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腫的跟桃兒一樣。
這兩年,他已經逐漸明白,除了段涅,除了這個六皇兄,他在這冷清的世間誰也靠不住,誰也信不得。夏王雖是他尊貴身份的給予者,卻也是他悲慘處境的始作俑者。段姽本以為可以和段涅相依為命一輩子,可現在一個南一個北,再不是過去幾步就能到的距離,他頃刻間便覺得自己要孤立無援了,要無人管他了,怎能不讓他傷心欲絕。
段涅裹着厚厚的裘衣,發如烏木,膚比冬雪,眸色細看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帶了點琥珀色。
他以拳抵唇咳嗽兩聲,對段姽身後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對方立馬心領神會,上前說道:“主子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說着便将九皇子往外拽。
“皇兄!六皇兄嗚嗚嗚,我不走,我不要走!”段姽有記憶以來從沒有和段涅分開過, 前幾天他還在為父王終于注意到他了而興奮雀躍,想着搬到更大的宮殿,以後終于能不受別人白眼了。可等他反應過來段涅并不會和他一起走,仍舊是要留在鳳梧宮的,他忽然又覺得夏王的關注沒那麽重要,甚至還有幾分讨厭了。
“走吧。”面對段姽的淚水,段涅從來不會好言哄他,有時候不耐煩起來,甚至還會出手打他。
天寒地凍地站在門口磨蹭大半天,已經耗光了段涅所有的耐心和體力。他轉身就往回走,再不管身後段姽震天的哭鬧聲。
段姽搬走了以後,兩人的走動便沒有以前那般頻繁了,一來段涅時常病着,輕易不見人,二來段姽也有些鬧脾氣,覺得段涅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才會表現得這樣無所謂。
段涅一如既往,偶爾讓鈴女去打聽段姽的近況,他不來便不來,對這些也不放在心上。
智深武功高強,鳳梧宮守衛松散,有時候他便會從西北的宮牆偷偷翻進來,就為了見段涅一面。
段涅能撐到現在,也有他的功勞在。他內力深厚,三不五時替段涅輸些真氣,雖不能使段涅生龍活虎,多少也能讓他舒服一些。
這日智深手掌抵着段涅的脊背,又為他輸了些真氣,收掌平複內息後,并沒有立即就走,還與段涅聊了兩句。
“九皇子搬走了?”他知道段姽的存在,也知道段涅像養兒子一樣養了這個異母弟弟數年的事。
但他打心眼裏不喜歡段姽,因為段姽的眼睛。他的眼神,讓智深想起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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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段涅,他不喜歡任何與夏王有關的人事物,他憎惡他們,仇視他們,認定他們從骨子裏就是爛的。薄情寡義,這四個字最能诠釋。
所以得知段姽搬離了冷宮,智深心裏其實是高興的。他總有一種預感,段涅會被那小子拖垮。
“嗯。”段涅原本冰冷的四肢在智深真氣的溫養下逐漸有了熱度,渾身都像是泡在暖熱的泉水裏,他舒服地眼眸微眯,聲調都不自覺拉長了。
“他有多久未曾來看你了?”智深臉上不自覺浮現嘲諷之意,卻不是嘲諷段涅,而是針對段姽。
段涅眼皮也未動分毫,用着一種慵懶的聲線道:“他來不來看我,我身子都是這樣,有什麽好計較的。”
他不計較,智深卻不這樣想。
段姽的疏離,雖只是孩子的一時賭氣,但仍讓智深更定了這小崽子不愧為夏王的骨血,一樣冷血無情,不知感恩,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段涅遲早要吃虧。
而這頭小白眼狼,還沒來得及給段涅添堵,自己卻突然落了水,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凍得渾身青紫,救上來的時候都要沒氣了。
鈴女驚慌失措将這事告訴段涅的時候,眼眶裏都是淚,她從小看着九皇子長大,就算這皇宮裏每日都有莫名死去的人,但她從來沒想過段姽也會成為這其中一個。
“原本有殿下看顧,明明九皇子好好的,怎麽才搬去新殿就出了這樣的事……”她抹着眼淚,心中悲痛不已。
段涅一言不發地靠在床上,殿裏燃着炭火還是不夠,懷裏要再加個暖爐才可抵禦不斷侵襲着他的寒意。
靜了片刻,淡紫的唇微啓:“替我更衣,我去看看他。”
段涅在冬天很少出門,這日卻為了段姽離了鳳梧宮。
他到的時候,段姽殿裏圍了一群禦醫,這件事連夏王都驚動了,他派來最好的禦醫,讓他們全力救治九皇子,自個兒卻從頭到尾都未來看過段姽一眼。
段涅只在外間坐着,并不去內室,他怕将自己的病氣過給段姽,讓他病上加病。
一連幾日,段姽昏昏沉沉,湯藥都灌不進,俨然就是快不行了。
段涅心裏十分平靜,又有些好笑。
他從未奢望自己能活到成年,現在卻已是二十有二,他覺得段姽這孩子精力十足,從小沒病沒痛,合該長命百歲,誰想喝了幾口湖水就不行了。
他坐在座椅上,身前是來來往往忙碌着的禦醫與宮人,無人管他,他也無聲無息,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整個人仿佛只是一座脆弱而精美的擺設。
鈴女擔心九殿下,卻也更擔心她家主子。
要是九殿下沒了,主子這身子說不準一受刺激也要撐不下去。主子看着冷心冷情,對九皇子好像也不甚在乎,可她知道并非如此。
至少,就不是随便哪個人都能讓段涅撐着虛弱的身子離開寝宮,這樣枯坐好多天,就為了等一個未知的結果。
五天後,段姽的情況越發兇險。
段涅垂着鴉羽般的眼睫,掩去了內裏所有的情緒,沒人都知道他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
只是突然,他望向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平淡無奇地囑咐了鈴女一句:“準備一下,我要去九侯塔為小九祈福。”
鈴女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低頭應下,利索地去準備東西了。
段涅從不信鬼神,也從不信神明庇佑。他能活到現在,不靠天不靠地,全靠自己。
可是,段姽要死了,他忽然就沒辦法了。
他幫不了段姽,只能眼睜睜一點點看着他失去活力,從一個活潑愛鬧的孩子,逐漸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養了五年的孩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憑着這份不甘,段涅齋戒沐浴,虔誠地在九侯塔跪了三天,從第一層跪到第九層。
夏王一生昏聩,沒做過什麽好事,他不知道這九位開國諸侯會不會保佑他的兒子,他甚至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意義。
塔裏很冷,像要将人的血肉凍住的冷,每次跪下磕頭再起身,段涅就覺得體內的血液似乎也被凍成了冰渣,使自己寸步難行。
他堅持了三日,如果說段姽能夠再次醒來是老天爺降下的奇跡,那段涅能夠完成這場祈福,便是老天爺對他心誠的回應吧。
在寫完福帶,将它挂到榕樹上後,那股一直支撐着段涅的意志便潰散了,瞬間沒了知覺,暈死過去。
再醒來時,床邊是鈴女焦急又歡喜的面孔。
“殿下,太好了,您醒了!”她喜極而泣,合掌感恩上蒼垂簾。
喂段涅喝了點水,鈴女忍不住道:“九殿下昨日也醒了,禦醫說湯藥能灌下去就不會有事。陛下知道您去九侯塔為九皇子祈福的事,對您贊賞有加,說您友愛兄弟,是皇子們的楷模,賜下許多東西。主子們這次真是因禍得福啊,以後必定能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段涅渾身疼痛,醒了一小會兒便困倦不堪。知道段姽無事,他也就放下心來,吩咐鈴女:“你從賞賜中挑些東西給九皇子送去,和他說我病了,就不去看他了。”
鈴女應了聲,見段涅神色恹恹,知道他精神不好,讓他重新躺下便悄聲退下了。
到了晚上,段涅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地便覺有股暖流從手掌一路蔓延到全身。
他勉強睜開雙眼,就看到智深坐在床邊,一只手握着他的腕,為他源源不斷輸送真氣。
“殿下太沖動了。”
智深看他什麽話都不說,又緩緩閉上了眼,忍不住多嘴念了句。
段涅躺在床上,臉色白得透明,黑發散在周身,有種羸弱之美。智深指尖一顫,幾乎将他年輕的面龐與蘭妃的重疊。
他目光逐漸癡迷,心也越發沉淪。
段涅毫無所覺,慢吞吞啓唇,說出的話卻是和他虛弱外表全然不同的強硬:“和你無關,還輪不到你來對我說教。”
智深眼眸一黯,瞬間便從過往的迷夢中清醒過來。
段涅再像蘭妃,終究不是蘭妃。
段姽落水受驚,着實病了十幾天,而段涅卻比他病得更久,到開春身子才見好。
他走後數月,九皇子誕生,被夏王賜名段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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