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簡粒緩緩擡起頭。

她眼前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許翊。

是即使過了那麽久,她還是能在人群裏一眼認出他的秦楓。

許翊微微喘着氣,額前的汗細細密密的。

他咬着唇,自然下垂的雙手攥緊了衣角。

在秦楓的腦海裏,也曾構建過許多次和她重逢的場景,只是這一天,比他預想要快一些,要突然一些。

簡粒昂着頭,看着眼前許翊的面容慢慢和記憶裏的秦楓一點點重合。

她怔怔地開口說道:“你……長高了……”

話音剛落,許翊也愣住了。

之前,簡粒對秦楓不告而別耿耿于懷的愠怒,讓他做好了充足了心理準備迎接她的怒火。

她也應該對自己發怒。

可他沒想過,再次以秦楓的身份在她面前出現,簡粒會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他輕笑一聲,嘴角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嗯。當然了,小粒兒也長大了呀。”

聽到他和小時候一樣稱呼自己為‘小粒兒’,簡粒的眼淚唰地就落下來了。

小時候,秦楓瘦瘦小小還沒自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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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偏偏喜歡學着林阿姨對自己的稱呼。

聽到一個還沒自己高的小豆丁,叫自己‘小粒兒’。

簡粒總是揪着他的衣領,讓他改口。

每次簡粒都輕輕地擰一下他的嘴巴,然後雙手抱胸裝作氣呼呼地說:“你應該叫我簡粒!我可不小!”

說着,簡粒還比劃了一下兩人的個頭差距。

但無論她怎麽糾正,秦楓看到她,依舊一口一個‘小粒兒’地叫。

在今天之前,當許翊頂着那張自己最熟悉不過的面容,生疏地稱呼自己簡粒時,她又忽然想念起曾經的昵稱來。

簡粒抹着眼淚,揚起手裏的木棍,敲了他的小臂一下。

盡管她收了力道,可木棍敲在許翊身上時,還是發出了一聲悶響。

簡粒吓得扔掉了木棍,她低聲嗚咽着向他道歉。

“對、對不起……”

許翊搖搖頭,他擡手摸了摸簡粒的腦袋。

他的動作克制、輕緩又溫柔。

“是我錯了。那時候走得着急又匆忙,都沒來得及和你說一聲再見。”

說着,他從校褲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

他抽出一張紙,輕輕貼上簡粒的眼睛。

看着她眼淚連連的模樣,他擰着眉,小聲安慰道:“別哭了,好嗎?”

簡粒用紙巾按在臉上,她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水。

在秦楓面前,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可以不用假裝淑女,假裝乖巧。

她用力地擤鼻涕,然後随手将紙巾丢到一旁的垃圾桶裏。

簡粒雙手抱胸,帶着濃濃的鼻音問道:“說吧,你要怎麽補償我?”

許翊笑了笑,想了一會,猶豫着開口問:“請你吃冰?蜜桃味的。”

簡粒撇嘴,“要兩根才可以!”

“好……随你。”

對于簡粒來說,沒有什麽是一根蜜桃味的碎碎冰是不可以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根。

夕陽落在許翊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簡粒像小兔子一樣,一蹦一蹦地跟在他身後。

她故意踩着他的影子走,嘴裏還嘟囔着‘壞秦楓,讨厭你’。

許翊并不介意,他走得很慢,任由自己的影子攏着身後人。

從簡粒家往北走一段路就是海堤,兩個人坐在一處較高的海堤上,手裏拿着蜜桃味的碎碎冰,看着遠處即将消失在海平面的落日。

簡粒一手一根碎碎冰,左右手同時開工,吃得不亦樂乎。

她晃着腿,仰着頭,享受着春末夏初的涼爽海風。

因為身邊的人,她的心情像天空中自由飛翔的海鷗一樣愉悅。

她咬了一口手裏的碎碎冰,“你還記得李子睿嗎?”

許翊點頭,“當然,他太能睡了。以前和他同桌的時候,我總擔心哪一天他會不會就這麽睡死過去。”

簡粒噗嗤地笑了一聲,繼續說:“他上個月出國啦。他爸爸去了加拿大工作,全家都移民過去了。他臨走前,還說如果以後有你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一聲。”

“是嘛。”許翊低頭,嘴角帶着淺淺的笑意。

他沒想到不過是短短一學期的相處,李子睿還能記得自己。

許翊主動問道:“那陳小玲呢?”

“小玲呀。她考上美高啦!”

“嗯。我記得以前班裏的板報都是她負責的。”

“對對對。不過她的近視眼又加深了幾百度。哈哈哈。”

在和許翊的聊天中,簡粒回憶起很多很久不聯系的小夥伴,還有小時候的趣事。

她仰着頭,感嘆道:“呀。好想他們呀。”

許翊喃喃自語:“嗯。我也很想他們。”

小時候的他沒有什麽朋友,因為簡粒,他才明白朋友的意義。

遇見簡粒前,瘦小的他經常受到同學的欺負,又因為幾次搬家轉學,和同學們都保持着生疏的關系。

如果将他形容成活在自己星球上的孤單男孩。

那麽簡粒一定是乘着宇宙飛船來拯救自己的super girl,飛船降落星球時,是他第一次能抓住的光。

因為這一束光,引來了更多飛船。

從那天起,他的小小星球變得熱鬧喧騰,小男孩也不再孤單。

許翊轉過頭,落日餘晖照在簡粒的臉上,将她的臉照得紅紅的。

說了那麽長的一串,可她卻沒有提到過自己。

他柔聲問:“那你呢?”

“啊?”簡粒怔怔地轉過頭。

“我是問,你過得好嗎?”

簡粒看着他眼中的認真,她又哼了一聲,故意說道:“本小姐當然過得很好。沒有你,我不必擔心秦叔叔和林阿姨的緊張關系,不必在周六一大早着急去養老院,不必拉着你參加各類活動。我!好!得!很!”

她猶如連珠炮一般,說完了這一長串。

許翊嘴角的笑意更甚,因為她說的這些都是和自己有關的。

在夕陽下,許翊的校服領被風吹起,他的頭發在陽光下變得柔和。

他看着簡粒,輕聲說:“謝謝你。”

“咦?”

簡粒不解地發出一聲疑惑。

許翊只是笑着,并沒有給予她再多的解釋。

他擡手又摸了摸她的腦袋。

害羞的簡粒忽然低下頭,不再看他。

其實,她沒有和他說實話。

秦楓離開之後,她過得并不好。

小學畢業之後,簡粒沒有選擇南光學院的初中部,而是去了一家更好的寄宿制初中。

沒有了爸爸的庇護,沒有了媽媽的照顧,不适應的住宿生活和快節奏的學習逼迫着她成長。

在學校宿舍,不像在家般随意。

她小心謹慎,處處忍讓。

班級裏的小女生開始拉幫結派,簡粒害怕被孤立,選擇和室友站到了一邊。

因為害怕,她變得怯懦。

簡粒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她努力學習,終于在中考過後,考上了離家最近的,也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那你呢?”簡粒小聲地問,“秦楓,你過得好嗎?”

聽到這個名字,許翊全身如觸電般抖了一下。

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叫過自己了。

他張開手擋在眼前,餘晖透過指縫落在他的臉上。

父母離婚後,秦楓跟着爸爸一起生活。

但是爸爸的工作太忙了,或許是因為離婚,他更少回家了。

秦楓被寄托到了奶奶家。

他的家長會、考試簽字全都是他自己。

他改了名字,這是他所能做的對爸爸的小小抗議。

然而,爸爸依舊很忙,忙到連去戶籍所更改姓名時,都是奶奶陪自己去的。

許翊升上初中的那一年,爸爸許諾要送他一件禮物。

他思來想去,選擇了一輛自行車。

因為有了這輛車,他就可以騎着它,随時随地去看簡粒。

他也确實是這麽做的。

簡粒在寄宿制的初中,只能在周末時回家。

許翊就會在周末那天,騎着自行車等在她家面前的小巷裏。

他在那個小角落裏,看過她打扮俏麗地和朋友們出門逛街,看過她因為考不好蹲在路燈下哭泣,看過梳着飛機頭的小男生跟在她身後回家,看過她拒絕那個男生的果斷。

在看到簡粒的無數個瞬間裏,許翊也在一點點地成長着。

哥哥離開X市前,将他的所有筆記留給了自己,這讓許翊的成績有了很大的提高。

學習的優異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他因為家庭産生的自卑感。

他開始理解父親工作的繁忙心酸,理解母親選擇離開時的艱難。

許翊不再埋怨父親,而是學着慢慢敞開心扉,不論是對父親還是對同學。

他很想将這些告訴簡粒,因為遇見過她,自己才有勇氣去面對生活裏突來的變故。

只可惜,許翊一直沒有找到這樣的機會,也沒有勇氣出現在她面前。

因為他不知道,簡粒會不會還記得自己。

一直到他看到她和自己穿上了一樣的附中校服。

那天,許翊騎着自行車沿着長長的海岸線飛馳,他拼命地按着自行車鈴。

因為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能和簡粒再次相遇。

飛馳的自行車,驚起落在海堤上的海鷗,它們跟着車鈴盤旋飛舞。

許翊昂着頭, “海鷗阿,海鷗,連你也知道我的開心嗎?”

此刻,夕陽西下,海鷗們依舊在兩人的頭頂盤旋高歌。

許翊側過頭,看着簡粒回答道:“嗯。因為遇見過你,所以我過得很好。”

簡粒睜大了眼睛,她體會不到許翊這句話背後藏着多少心酸往事。

她只知道,曾經他那雙滿是戾氣的眼眸已經變得陽光透亮。

如今面對同學,他的目光也不再閃躲。

簡粒看着他,“你真的變了好多。”

許翊忽然低下頭陷入沉思,他緩緩開口說道:“嗯……爸媽剛離婚那一陣,我特別害怕別人問起這件事,也特別害怕別人憐憫的眼神。多虧哥哥。他告訴我,越是不去面對它,就會越害怕。當你的內心強大到可以接受它,能夠以積極的一面去對待身邊人時,那麽自然不會有人詢問起這些事。”

“所以上初中後,我強迫自己去參加了很多學校組織的活動。”

聽了許翊的話,簡粒笑着說,“那次音樂廣場,你在臺上唱歌,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

許翊撓撓頭,難為情地說:“就……初中的時候為了班級活動,特意練了一下。”

簡粒喃喃了一聲:“是嘛……”

她沒想到以前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小男孩,不知不覺中已經跑到自己前面去了。

和許翊比起來,她的初中生活過得壓抑而艱辛。

“其實這還要謝謝你。”

“我?”

許翊點點頭,“是你讓我知道有朋友的關心真好。”

簡粒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的她完全沒有想到過自己無意的舉動,會讓秦楓有這麽大的變化。

“那秦朗哥哥呢?他還好嗎?”

“哦。你說我哥啊?”許翊撇嘴。

小時候簡粒對哥哥仰慕的神情,他到現在依然印象深刻。

他聳聳肩,随口說:“媽媽搬去了Q市,我和秦朗很長時間沒見面了,他現在在英國念大學,一年也才回來一次。”

“唉……”簡粒長嘆一口氣,“秦朗哥哥為什麽一直這麽厲害阿!”

“啧。”

許翊歪着頭。

他忽然後悔為什麽要主動提起哥哥了。

許翊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小粒兒也很厲害呀。在遇見你之前,我已經換過了兩次學校,三個班級,可是沒有人願意像你這樣主動靠近我。”

簡粒喃喃自語道:“厲害?我嗎?”

和小時候的自己比起來,簡粒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她昂着頭,看着逐漸陰沉的天空,淡淡說:“我也喜歡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麽越長大反而越怯懦了呢……明明不該是這樣的阿……”

聽着她的自言自語,許翊抿着唇,他想了一會,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

他輕輕拉起她的手,将自己的握緊的拳頭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

許翊眯着眼,故意賣了個關子。

“有一樣東西,是曾經你借給我的,我想現在是時候還給你了。”

簡粒盯着他的手,腦海裏飛速轉動。

她想來想去,秦楓那時候走得匆忙,自己連再見都沒和他說過,哪有什麽東西借給他。

許翊松開手。

一枚小小的袖章從他的掌心掉落到簡粒手上。

簡粒瞪大了眼睛,那是她的‘小隊長’袖章。

她雖然從小被爸爸教育要關愛同學,樂于助人,但發育較晚的她身高上不占優,性格也是軟軟糯糯的。

可自從戴上這個袖章,一股堅持正義的責任感油然而生,再加上有個擔當德育處主任的老爸,小學時期的簡粒是她最勇敢的時候。

“這是我的‘小隊長’袖章?!!”

許翊點點頭,這些年,他一直将簡粒的袖章挂在自己的書桌前。

他永遠也忘不掉,七年前在那個小巷裏,有個女孩帶着這個袖章,勇敢地擋在了自己身前。

“但是我更願意,你把它叫做‘勇氣’。”

“你都知道了?”簡粒小聲地問。

許翊又點點頭,他解釋道:“林井都告訴我了,而且顏茉莉也是我的初中同學。”

簡粒盯着掌心中的小隊長袖标,眉毛擰得更緊了。

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聽到她對自己的失望,許翊擡起手,輕輕覆在她的頭上。

他的手指修長,正好籠住她的腦袋。

許翊不緊不慢地安慰道:“有所顧慮,有所膽怯,都是正常的。遵從內心就好,不必過于苛責自己,好嗎?”

簡粒微微擡起頭,側過臉看着他的眼睛。

許翊微笑着說:“不管是曾經勇敢挺身而出的簡粒,還是現在猶豫不決依舊保持善良的簡粒,都是最好的簡粒。”

“嗯!謝謝你,許翊。”

許翊看着她的眼睛,堅定地說:“我希望你記住,不管你決定怎麽做,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他和簡粒之間,已經錯過了太多太多,所以往後的每一秒都更顯珍貴。

“許翊……”簡粒咬着唇,輕輕喚着他的姓名。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因為他的一番話,又重新明亮起來。

簡粒接下去的話還沒說出口,她看見許翊的手臂被自己的那一棍劃開了一個小口子,現在正在往外滲血。

她趕緊從包裏翻出創可貼,慌忙替他貼上。

“對不起。”

許翊輕笑一聲,“你今天還要跟我說多少次對不起,嗯?”

“就是……”

許翊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淡淡地說:“小傷。沒事的。”

說着,他還甩了甩自己的手臂,想讓她不再自責。

“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嗯!”

許翊和簡粒肩并肩地沿着海堤慢慢走回家。

天色漸晚,初夏的晚風輕送,卻吹不去心間悸動。

許翊回到獨住的舊家。

這裏除了因為長高,爸爸給他更換的床鋪外,其餘的裝修還保持着原來的樣子。

許翊站在床邊,拉開窗簾,看着馬路對面簡粒家亮着的窗戶。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創可貼,上面有簡粒悄悄畫上的一個小星星。

這是她小時候就養成的習慣,總喜歡在自己的物品上畫上一個專屬的星星。

許翊擡起手。

他低頭吻了一下那個創可貼。

“小粒兒,我很想你……”

許翊看着創可貼,輕聲呢喃。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篇校園文開始攢預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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