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荒謬

伊德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他寧願周圍沖出一群拿着武器的西格羅人，也不想看到“受害者”自己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浩浩蕩蕩的海蜥被金色劍光瞬間擊潰的景象，伊德眼前一黑，恨不得暈過去。

葛霖在找那只灰狼，但那只狼卻不見了。

戰神伊羅卡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單手拎起滑落到臂膀位置的袍子，重新扣上腰帶，然後撈起發尾纏着的球狀貓玩具，耐心地一格一格地旋轉圓球，将頭發輕松地抽了出來。

随着低頭的動作，伊羅卡眼睫微垂，眼神專注。

很快這個做工精巧的圓球就無法繼續挂在發尾了，直接掉落在伊羅卡的手心。

伊羅卡沒有去管那雙慘不忍睹的鞋子，他赤足踩在冰冷的石面上，右手五指握着金輝閃爍的圓球，衣服上雖有皺褶跟折痕，但是外表跟海邊山崖上的虛影沒有多少差別了。

就像葛霖剛才說過的那樣，不管是誰，如果長成伊羅卡的模樣，別人很難忘記。

這位異世界的神靈，擁有漆黑到腰的長發，碧藍色的眼睛。

面容輪廓有西格羅人的典型特征，眼窩很深，鼻梁挺直，加上眉骨顴骨額頭附近的幾處位置，天然就有打過高光的效果。西格羅幾乎沒有長得特別難看的人，輪廓底子好，加上人人都有優點，而眼前的這張臉，則是根本找不出缺點。

也許輪廓線條不夠優雅柔和，也許眼形、眉、以及唇角下彎的弧度都太過鋒銳，但是在這個人身上，小缺憾都成了再合适不過的東西。

一種冰冷鋒利的美。

是雪窟裏的冰錐，雨夜裏出鞘的劍刃。

不僅美麗，更有無法忽略的光彩。

當伊羅卡躺在床上時，這種感覺要微弱很多；當伊羅卡以虛影形态出現在海邊時，這種氣息也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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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站在葛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伊羅卡。

一個人的容貌能受到什麽影響？力量産生自信、氣質支配外表、靈魂奠定本質。整個西萊大陸，都很難找到在這三個方面勝過狄希斯.伊羅卡的人。

葛霖不得不移開目光，以維持自己的冷靜。

胖子伊德張口結舌，表情又變得跟剛才夢游一般。

伊羅卡随手丢下金色圓球，一道黑影沖了進來。

“喵！”

黑貓準确地用爪子按住圓球，跟着骨碌碌滾動的圓球跑了起來。

伊德瞬間清醒過來，跟葛霖一起盯着這只黑貓，兩人全身僵硬。

“嘉弗艾，到旁邊去玩。”

這個聲音帶有一種魔力，讓人無法辨別語調跟音色，好像很遠，又似乎很近。

黑貓情緒不明地看了葛霖伊德兩眼，擡起爪子推到了牆角，尾巴一甩坐在原地，擺出了“誰都別想把我趕走”的架勢。

那邊伊德聽到黑貓的名字，牙齒開始打戰。

葛霖表情沒什麽變化，就在心裏給自己點了一根蠟燭。

——仇敵列表确認，魔影嘉弗艾。

他掄了戰神的貓！一只真身有哥斯拉那麽大的貓！

現在對葛霖來說，大概只有一條建議能用，“吃點好的”。

在西格羅，這根本做不到！

一根蠟燭完全不能匹配他見鬼的人生！葛霖覺得自己需要一箱！

“我想跟你們談一談，異族人。”

伊羅卡注視伊德，點頭示意他就是在跟伊德說話：“你熟悉我們世界的語言，如果你的同伴不能理解我接下來說的內容，請你把我的話，完整地轉達給他。”

“啊？”伊德神情恍惚。

葛霖狠狠拍了一下胖子的肩膀，後者這才猛地回過神，緊張得語無倫次。

“你想找葛霖？不，他沒有冒犯過您，我保證！我們很喜歡西格羅，這裏是個很好的地方，人人都很熱情，其實……”

伊德在那雙碧藍眼睛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根本說不下去了，聲音也開始發抖，哆哆嗦嗦地說：“呃，總之……您的要求，我會盡力做到。”

葛霖實在看不下去，往前挪了一步，擋住伊德大半個身體。

胖子壓力驟減，偷偷擡手擦拭額頭上的冷汗。

伊羅卡并不在意這些小動作，說起來，這場會面的一開始就非常尴尬。如果不是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把事情生生拖了過去。伊德還不知道要繼續嚷嚷什麽呢！

這也不是嘉弗艾幹過最出格的事。

至少只是衣服亂了，身體沒被拖拽成古怪的姿勢……

戰神冷淡地望向自己的貓，黑團子縮起脖子，低垂腦袋看地面。

“嘉弗艾把你們帶到了西格羅，按理說，我有責任把你們送回原來的世界。”

伊羅卡的話，讓葛霖兩個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們從未想過，魔影嘉弗艾的主人會這麽通情達理。

力量強大者能夠颠覆規則，他們可以不講理，也沒有人敢讓他們講理。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找嘉弗艾讨個公道了，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

伊德滿臉欣喜，葛霖雖然高興，但也沒有錯過戰神語氣裏隐含的另外一層意思。

——照理說戰神應該送他們回去，但是？

難道有什麽阻礙因素？

葛霖想了想，試探着問：“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您……”

“不必用敬語，簡單一些就行，這裏的語言你沒學多久。”

葛霖心裏冒出一種荒謬的感覺，戰神好像很了解自己？難道那只狼已經把“異族人觀察報告”交給戰神了？

“那只狼問我想不想回到故鄉，又領我們前來……”

“狼？”伊德吃驚地問。

葛霖想起了灰狼說過的話，原本要說出口的真相，到嘴邊就換成了新的解釋，葛霖艱難地說：“是狄希斯帶我們來，它可能聽到了戰神的意思，所以……它大概也希望能夠幫助我們。”

“噢，可憐的狄希斯，它的生命所剩不多。”伊德有些悲傷，很容易接受了這種說辭。

既然西格羅真的有神，西格羅人認為死後會回到戰神的懷抱沒準也是真的，雖然不是女神有點遺憾，但親眼見過之後，伊德相信大家也不會有什麽抵觸感。

伊羅卡不知道伊德心裏遺憾他不是一個漂亮的女神。

伊羅卡的注意力在葛霖身上呢，因為葛霖的暗示，就那麽恰好，也是伊羅卡準備用來對西格羅人跟伊德解釋的意思。

于是他看葛霖的目光，又有了細微的變化。

“是的，狄希斯願意幫助你們。”他也是狄希斯，這話沒有任何問題。

伊德捂住臉，抽噎着問：“那……狄希斯它在哪？”

“它就在我這裏，不會回去了。”

如果不是顧忌伊羅卡的權威，伊德可能會嚎啕大哭一場，哀悼他的恩人留在這世間最後的牽挂，也不在了。

葛霖沒辦法，低聲安慰了伊德幾句。

這時他聽見伊羅卡說：“生命都會有盡頭，無論是誰，都不例外。”

伊德正是傷心的時候，聽什麽安慰話都提不起勁，葛霖卻猛地擡起頭，他覺得那種“其實回不了家”的不祥預感要被證實了！

伊羅卡半閉着眼說：“事實上，我的生命也所剩不多。”

“……”

葛霖腦子裏嗡地一響。

伊德目瞪口呆，表情肌凝固在一個誇張的幅度上，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是神嗎？”

“神也會死。”伊羅卡神情平靜，看不出他有什麽異狀。

伊德嘴張了又合，好半天才發出聲音：“我，我們那裏的神……呃，他們是不會死的，除非另外一個神把他殺了。”

“你見過你們的神？”

“……沒有。”

葛霖捂住腦門，當然沒有，要是見過才奇怪。

“我沒有去過你們的世界，但是在西萊大陸，我可以确定地告訴你們……”

伊羅卡走近幾步，他的眼睛讓葛霖想起西格羅的海水，美麗的浪濤，美麗的顏色，然而海水深處，那些幽深得難以看見的地方鋪滿了骨骸。

“這世上，根本沒有神。”

“……”

有什麽事能比你站在一位神的面前，然後神靈親口告訴你，神不存在更加荒謬？

伊德已經傻了，葛霖不得不要求伊德把那句簡單的話重新翻譯一遍，因為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兩人一陣忙亂，葛霖艱難地接受了新的信息，忍不住問：“你不是戰神伊羅卡？”

“我是狄希斯.伊羅卡，除此之外，我還擁有一千七百六十二個名字。我擁有永恒誓約之劍，是一千一百零四年前曙光之戰的最後勝利者。在我沉睡前，沒有人能成為我的敵人，除非他們準備選擇死亡。”

伊羅卡一邊整理自己衣袖上的褶皺，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只要一個人擁有強大的力量，超出人們想象的力量，他就會變成神，人們口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