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嘉禾的筷尖懸在面碗上。那個坐在沙發中的身影,一下又鑽回她的腦海裏。

她不由想,顏威此時如果坐在店裏,看到服務員手上那只假玉镯,會是什麽表現呢?會直接點破麽?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林嘉禾樂津津地繼續想着,如果顏威走進一家賣假翡翠的店裏,又會怎樣表現呢?

如果走進一個翡翠造假工廠呢?

她發現自己并不了解他,他不像是那種會跟商家直接理論的人,卻又不是面對假貨視若無睹的人……

“林經理?林經理?”

林嘉禾猛然回神,看到何钏在對面望着她,發懵地問:“午飯都沒吃,你不餓麽?”

他面前的面碗已經吃得只剩個湯底了。

林嘉禾趕緊落下筷子,挑起面條吃了一口。

她吃了大半碗後,差不多飽了,有一下沒一下夾着小菜,何钏又好奇地問:“林經理,你為什麽不戴一個玉首飾?”

他比劃一下:“比如戴個玉镯子?”

此時林嘉禾肘臂搭在桌子上,手腕上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我啊……”林嘉禾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想着說,“可能沒遇着合适的。”

“你都見過那麽多玉料了,不會都不喜歡吧。”

林嘉禾搖頭:“喜歡肯定有的,只是精美的翡翠太昂貴了。價格合适的翡翠,又多少會有瑕疵。”

何钏說:“啊,我知道了,見識過好的翡翠,差一點的就看不上了。”

林嘉禾緩緩說:“或許是吧,翡翠這行常說一句話,‘看過即擁有’。精品翡翠都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産物,我沒有能力擁有它們,但因為工作原因,能夠有機會近距離見識到它們,已經是幸運了。”

她擡起頭,看到何钏無比認真地聽着她講話。林嘉禾有點好笑,說:“吃完了,咱們走吧。”

何钏沒動,仍舊一臉認真地說:“林經理,我覺得你心态特別正,有種……大家風範。”

林嘉禾笑了:“大家風範?你這誇人用詞很獨特啊。”

何钏撓撓頭發:“我可能表達的不太對,反正我覺得你的心态很好。我見過其他賭石的人,也見過一些做玉石生意的人,他們眼裏只有錢,好像玉石只是一樣商品,和人民幣沒什麽差別。”

林嘉禾說:“玉石翡翠是有靈性的。”

何钏:“對,翡翠從古至今有那麽多傳奇,有那麽多撲朔迷離的故事,它不該只是一種商品。都說人與翡翠講求緣分,我覺得一個人首先心态要端正,才能有那個境界遇到好翡翠啊……”何钏說了一堆,突然總結般地冒出一句,“林經理,我以後叫你師傅吧。”

林嘉禾愣了一下。

何钏說:“我才跟了你一天,就學到了不少東西。以後你別嫌棄我就行。”

林嘉禾看着他,能夠感受到他對翡翠真的充滿了熱忱,她搖頭笑了:“想叫什麽叫什麽吧,總歸師傅比林經理好聽。”

何钏很興奮,立即說了個:“好嘞,師傅。”

林嘉禾站起身說:“走吧,回去了。”

他們出了拉面店,往車子方向走,林嘉禾看着自己的腳步,隐隐覺得自己今天心态有些不同。她平時并沒有這麽“淡然”,更不會對一個還不熟悉的人耐心講解這麽多。

直到開車在路上跑了一段,她才琢磨出,或許是顏威多少帶給了她一些影響。她不自覺以更尊重的眼光去對待翡翠了。

回到公司,林嘉禾對着單子驗收了一批翡翠戒面,又打電話催了一下戒托的加工進程,進進出出幾趟,轉眼間天就黑下來了。

林嘉禾把單據收進辦公室裏,跟最後幾個員工打了招呼,然後下班回家。

車子開了一段後,在路口一拐,就和昨天從電視臺回家的路重合了。

兩旁路燈亮着,一輛輛車的照明燈也亮着,形成了一片昏黃流淌的光海。林嘉禾突然回憶起昨天也是這個時候,顏威靠在後排座椅上,略有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她不自覺,擡起目光看了一眼後視鏡。

後座當然是空的,可是她心跳的頻率卻加快了。

仿佛她又聽到了那個低緩的聲音。他說:“去你家。”

林嘉禾深深呼出一口氣,卻仍然無法緩解心情。其實,她充分理解自己的這種悸動,如果算的話,顏威是她追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偶像級人物。

而這個偶像在她家裏,吃了一整天的饅頭。

林嘉禾想到他有點緊張,一想到他讓自己買的那袋饅頭又莫名想笑。開進小區之前,她把車在一家港式茶餐廳前停下了。

林嘉禾走進店裏,翻了翻菜單,點了一份蝦餃,一份叉燒包,又要了一份蔬菜粥。她疊起菜單,問服務員:“粥可以杯裝打包麽?”

服務員搖頭:“粥不行,吸管吸不上來。”他理解林嘉禾的要求,推薦說,“奶茶或者豆漿都是紙杯打包的。”

林嘉禾對他說:“那麻煩換成豆漿吧。”

等了沒一會,服務員就把外賣拎過來了。林嘉禾回到車裏,把袋子放在副駕駛座椅上,調整了一下,讓它安穩呆好。

然後她把車平穩地開回了樓底下。

打開家門時,屋裏的燈是亮着的。林嘉禾心裏動了一下,随即她很快想到,自己從昨晚起始終都沒有關燈。

林嘉禾在門口踢掉鞋子,拎着袋子走進客廳:“顏老師,我回來了。”

看到顏威的同時,林嘉禾發現他在沙發的位置移動過了。原本他坐在最裏側,現在挪到了中間部分,說明他嘗試着走動了一番。

她立即看了看客廳的家具,有些邊角很尖銳,櫃子上還擺着不少小裝飾品,不過那些都安然無恙。

還好,他應該沒有撞到。

林嘉禾把外賣放在沙發上,然後在另一側坐下了。一邊拆袋子,她一邊說:“顏老師,我給你買了小包子和豆漿,比較方便吃……”

顏威循着聲響,微微側頭。林嘉禾打開盒蓋,一擡頭,正好對視上他的臉,原本要說的話頓時卡在了嘴裏。

她第一次把他看得這樣清晰。

林嘉禾發現他的五官其實很利落帥氣,不過他的氣場太強了,而且她帶着一種崇拜的眼光去看待他,所以其他都自然弱化了。

以至于他的長相,她這樣近距離看起來,是覺得陌生的。

這幾秒鐘的時間,她像是相玉一樣悄悄觀摩他。他的臉型棱角優美,自帶一種光影效果,這或許歸功于他顴骨的線條,或許歸功于眉眼的輪廓。

說到眉眼……

她猛然意識到,此刻他的眼睛是有神彩的。難怪,她突然覺得看清了他。

林嘉禾腦子裏過了下電,她有一種正在與他對視的錯覺。

他是真的,看不到東西麽?

她慢動作擡起手,在他面前輕悄悄晃了一下。

幾乎同時,顏威身體動了,林嘉禾吓了一跳,趕緊把手背到身後。随即她發現,他的眼睛沒有動,睫毛都一眨沒眨,他只是把身體轉了過來。

顏威開口問她:“你今天解石了?”

林嘉禾心裏撲通撲通跳,忙嗯了聲:“我今天去現場看了別人解石。”

反應過來,她又問:“顏老師你怎麽知道?”她聞了聞自己的袖子,沒有什麽灰塵的味道啊。

顏威淡聲說:“有水鋸的氣味。”

林嘉禾又聞了一下,還是沒聞出來。顏威這時又說:“不難聞。”

明白他的話并沒有深意,可林嘉禾耳朵還是熱了一下。她笑了笑,趕緊找話說:“今天有塊料子比較大,确實是用水鋸切開的。”

顏威點了下頭。

“今天我一共看了兩塊賭石,一塊小一些的外觀表現很好,可惜切垮了。大一些的倒是出綠很多,價格也合适,只是是豆種的,水頭不好,所以我沒有收。”林嘉禾感覺他對賭石會感興趣,幹脆講述了一遍。

顏威聽完,問:“你們公司主要做高檔翡翠?”

林嘉禾說:“不是的,我們公司以中檔飾品為主,比如镯子都是萬元左右的。各個商場專櫃也願意收這樣的東西,價格再高,就不好賣了。”

顏威說:“萬元價位的镯子,一半以上都是豆種豆色的。”

林嘉禾沒想到他對直接市場這樣了解,忙點了下頭:“确實是的……只是這樣的料見多了,公司也暫時不缺,所以我想着收一些種水更好的東西。”

顏威了然她的意思,說:“面臨公司銷售的制約,心裏又喜歡好東西。”

林嘉禾笑了一下:“是,如果真有一塊種水很好的明料,可能我的預算就不夠了。所以就是一直糾結,下手不果斷。”

顏威坐正身體,往後靠了一下。

過了一會,他開口問:“市場主要認可顏色,你為什麽更看重種水?”

林嘉禾想,種水好的翡翠,顯而易見的美觀啊。

可是面對他這樣的問題,林嘉禾莫名提起了精神,仿佛她正在面臨一場考驗,她要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林嘉禾思索着說:“顏色就像是翡翠的外貌,而種水更像是是翡翠的靈魂,是一種內在的品格。外貌再美觀奪目,內在不行,總算不上好的,甚至可以說是有欠缺的。”

顏威聽她說完,下颌壓了一下,說:“知道了。”

林嘉禾不明所以,這個聊天貌似已經結束了。

就像昨天他問她賭不賭石一樣。他們看似有來有回的對話,可實際他只是詢問了她的想法,然後就結束了。

林嘉禾轉頭看向他,他靠在沙發靠背上,明明很沉靜,側臉也毫無表情,可林嘉禾心裏又加速跳了起來。她視線一低,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外賣盒子,趕緊說:“顏老師,我給你買了飯……”

她用手捂了一下豆漿,還溫着,她把杯子插上吸管,擡頭對他說:“就放在這裏了。我去洗個澡,不打擾你了。”

她說完立即站了起來,以為顏威多半不會回應。

可卻聽到顏威說了聲:“好。”

林嘉禾回頭,看到他摸了一下,把豆漿杯子拿了起來。

林嘉禾把手機拿上了,又倒了一杯水拿上了,她把東西放回卧室,然後關門走進衛生間裏。

她确保自己不會再回到客廳。

淋浴打開,林嘉禾抹了一下臉,在熱汽中慢慢沉下心情。洗好之後,她插上吹風機吹頭發,吹風聲音把一切都蓋住了,她看着角落裏一塊白瓷磚發起了呆。

林嘉禾心裏知道,和顏威這次偶遇是太難得的機會,她應該好好表現自己,這是理性上的想法。可情感上,她又害怕自己顯得太刻意。

最終她想,還是不要刻意跟他搭話了。她在卧室這邊,他在客廳那邊,彼此都自然。

林嘉禾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看了看手機,就準備睡覺了。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不斷重複他和她産生的那些對話。

他詢問了她為何不賭石。詢問了她的工作。詢問了她對翡翠的理解。

他的地位遠高于她,信息和知識層面都遠高于她。他只是暫處低境,于是俯下身,耐心跟她互動了一下。

似乎,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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