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從二十幾年前,得到的第一筆金開始,仇寅就一路順風順水。用當年從廖嬌娘哪裏騙的的錢財,買房買地,經營有善,兼之仇寅心狠手辣。仇家在灘塗,風生水起,一路財源滾滾。幾十年間便建起了仇家莊,自任莊主。家有良田萬頃,洲灘十幾處,家奴百人,終日裏錦衣玉食。兼之妻賢妾睦,雖然子嗣不豐,卻也是有兒有女。兒子鳳孫還未弱冠,便已經是舉子,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仇寅已經年過半百,按理早該知足。

可是,仇寅卻不甘。他的潛意識裏總想證明給自己,給那個在他記憶中早已經瘋癫的廖嬌娘看:廖嬌娘當初的“施舍”,不過是助力而已。他仇寅的家大業大,他今日的富貴靠的全是自己的大本事。

新洲争奪,幾年不下。仇寅最初也無非是賄賂官府,拉攏百姓,他身旁又有蓮華宮雲翳的支持,原本也是信心滿滿。可是,他能做的事,趙家一樣能做。兩三年下來,金銀珠寶美女俊男送出去不少,新洲卻還不是他仇寅的。仇寅急了。經過了長時間的愁眉不展,幾個月前突然靈犀一現。常路不好走,他總可以另辟蹊徑……。他将心中所想同妻子劉氏,管家仇學富一同商議。劉氏極力反對,人命關天,豈能兒戲?仇寅不以為然,“大不了某給他富貴榮華,為他娶妻令他生子,生下的孩兒就算你我的孫子,日後好生養大就是。兀那乞兒朝不保夕,一入仇家便有吃有喝有父母兄弟,又可入我仇家墳,不用做孤魂野鬼,每逢年節另有子嗣為其祭掃,豈不是三世修來的福氣?”況且認一個乞兒為子,不過百十兩銀子的花銷。同賄賂那些官吏,并新洲帶來的收益相較,九牛一毛。管家仇學富不置可否,仇寅便不顧劉氏的反對,欣然決定了。

劉氏百般勸告無法,只得道:“郎君可同雲翳仙長商議過?”

仇寅倒是上了一次蓮華宮。卻也不過是走個形式。這些年,自己占人田産,奪人洲灘。壞事做盡,雲翳也未曾說過半個“不”字。每每替自己占蔔的卦象都是吉。這些年過去了,“蒼天眷顧”四個字已經深入了仇寅的心髓。他覺得,自己原本就是該富貴的人,神仙也好,貧民也罷,什麽都阻擋不了他了。午夜夢回,時常暗自設想,日後仇家要如何更發達。如今小占洲灘,稱霸灘塗,日後……。他想起自己那個如珠似玉的小兒子鳳孫,心中洋洋得意:我有萬貫家財,我兒有才富五車。我給他掙下萬貫家財,我兒日後再考上科舉,做個大官。有了這些錢財的資助,于官場他自然是游刃有餘。我兒若是為官,則照應家中,錢財來的便更容易。他想起江都府尹,想起姚縣令,日後這些人難免都會成為鳳孫的同僚。到時,風水輪流轉,他們還不得上趕着巴結仇家。再有雲翳仙長的青眼,……那些世家大族當初起家也難保不是滿手的血腥。他想象着,憧憬的,時常能樂出聲來。

如今,事已成。期間發展多按他當初的設想進行。獨獨,除了他的愛子,仇鳳孫。鳳孫看他的目光,每每觸及,仇寅就心中冰涼。時常又氣惱,我是他老子,我所做的一切無不是為了仇家,為了他日後能有世代享受不盡的富貴。就算他們曾以兄弟相處,就算感情深厚。可是,我是生養他的人,是他的親人。他憑什麽為一個外人,為一個不過相處幾個月的乞兒如此待我?

“人之行,莫大于孝。我乃是你親生父親,你所言所行哪裏遵從了聖人言?況我既認那乞兒為子,則一日為父終身為父。‘父賜子死,上安複請?’先人尚且如此,況不過匹夫爾?”仇寅壓低着嗓子對着鳳孫怒道。

“農戶養羊,供其保暖不過為了食其肉,蓋其皮。阿耶扪心自問,一言一行同這等農戶有何差別?”

“若是無用,為何養來?”仇寅冷笑一聲,“我令人奉他為大郎君,他要吃喝就山珍海味,要穿戴就绫羅綢緞珠寶玉器,要賭錢就賭錢要玩兒小倌還是玩兒女人,……哪裏寒酸他了?”

鳳孫此刻面如死灰,渾身恍若被抽取了筋骨,單憑一絲神智支撐着站在哪裏,“阿耶可還記得廖嬌娘。”

時隔多年,仇寅早就忘記了當初的郎情妾意,廖嬌娘已經成了一個符號,一個給了他五六百金壓在他記憶中的符號。故而初聽鳳孫提到這個名字,仇寅怔住了,“廖?嬌娘?”他皺了一下眉頭,覺得這個名字聽着甚是耳熟,“廖,嬌,娘?”他反複的念着。突然一聲驚雷劈在窗棱上,轟隆隆作響,仇寅眼睛睜的極大,“你說廖嬌娘。”

鳳孫吐了一口氣,扶着青墨的手慢慢的坐下,緩緩道了一個在場的一家三口都知道的故事。之後,又說道:“約兩個可能,一種乃是廖嬌娘未曾同他提起過當年事,僅僅是機緣巧合令他救了我;再一便是從我贈出紅蓮子開始他就已經猜到我是誰了。可惜,再見竟然相逢不相識。造化弄人,想來不過如此。”随後凄然笑道:“他就是那廖嬌娘的兒子。恭喜阿耶,時隔多年,終于将當初的禍根都除了。”

房內寂靜一片,衆仆人縮着頭,大氣不敢喘。劉氏也忘記哭泣,淚眼朦胧,嘴巴一張一合,用口型“說”着,‘報應’。仇寅目光呆滞無神,似是神魂出了身體一般。他踉跄了兩下,扶着案幾,堪堪立住,“誰對你說的?你可确定?”

鳳孫似是累了,又似是不想再理睬父母。仇寅連問了幾遍,才輕聲答道:“他有九顆紅蓮子。如今在雲翳仙長哪裏,阿耶若是不信,就同仙長核實一番。”

仇學富風急火燎去了蓮花宮,慘淡着臉回來說,雲翳仙長應媛珍縣君的邀請下了山,如今還未歸來。總不能去媛珍縣君府上請人,仇寅着急核實玉成身份,卻也沒辦法,突然想起了同媛珍縣君頗有交情的陳芳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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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寅給靈位上了一柱香,哭天喊地的嚎了一會兒,又信誓旦旦的承諾定然要讓趙家的付出代價,以“嘗我兒的命。”這才站起來,胡亂擦了擦臉,看起來憔悴的很。芳懷依舊幂籬遮蓋了半身,只見輕紗微微晃動,不見面目。仇寅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閑話,才試探的問道:“你可見他身上有一顆紅蓮子,”他從懷裏掏出一顆,“就如同我手中這顆一般無二。”

芳懷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見過,他日夜戴在身上,從不許人碰。”

那事當年知道的人便寥寥無幾,如今又已經過去二十幾年,若不是當年的親身經歷過的人,斷然是不會知道的如此真切。思及玉成的樣貌長相舉止,越想越覺得酷似當年的廖嬌娘。他在腦中搜羅着同玉成相處的點滴——那個孩子模樣長的好。他仇寅年輕的時候便是風姿不凡的美少年,廖嬌娘更是個絕對的美人。他們生的孩子必然是有好相貌。玉成學什麽都很快,此點定然也是得了他的真傳。玉成那謹小慎微的性子卻不像他,他阿娘當年也是敢作敢當的熱性女子。想來是這些年受盡欺淩白眼,後天養成的。仇寅此刻已經認定了七八成,有那麽一刻的懊悔:他竟然是我的親生子?真是造化弄人,然而大錯既然已成,唯有将錯就錯下去,否則,一切前功盡棄,子舍了,狼若是還跑了,豈不是虧大發了?但是,既然玉成是那女人的所生,理應早知道自己便是他的親生父親。為何遲遲不肯道出實情?而是一直以“養子”身份生活在仇家?莫不是顧忌其母親的身份?仇寅百思,終覺得不解。玉成亦極有可能是故意入仇府,他的目的是什麽?報仇?仇寅将玉成的做派一一捋順,覺得不太像,又想到雲翳既然隐瞞了他這麽大的一個秘密。莫不是因那九顆紅蓮子,應承了那女子什麽事?如此說來,——仇寅心驚肉跳:那女人既然還活着,沒瘋,好好的活着,那麽……她一定會來找自己報仇的。

仇寅此刻覺得後腦一片冰涼,玉成一定是趁機試探仇家的,為那女人通風報信。他定然是沒有料到自己身死,如今情景,想必那女人也知道兒子身亡……。

那廂芳懷已經托辭另有客來,扶着一個家奴走遠了。仇寅盯着那家奴的背影半天了,思揣了片刻,對身後的仇學富道:“這背影瞧着像極了那人。”

仇學富擡起頭往那背影瞥了一眼,“是很像,那日鳳小郎也見過此人。想來也是因為像,才得陳教習格外看待。”

仇寅心裏莫名的不安惶恐,“你确定……?”

“老奴确定,當時小郎掀了他的鬥笠,确實不是同一個人。”

“确定那人死了?”仇寅聲音壓的低低的,仇學富卻在這語氣中聽出了濃重的惶恐不安,他身體鞠的更低,“您還信不過老奴嗎?姚縣令都驗看了,靈堂也設了.人,鐵定是趙家人打死的了。”

仇寅為自己突如其來的不安感到羞愧,他挺直了身體:對,人死了。必須死了。就算那女人來,只要我一口咬死是趙家的人害死了她兒子,屆時候再陪些錢財于她,也就是了,她還能耐我何?

芳懷回來的時候看着仇寅一會皺眉一會搖頭,嗤笑道:“仇莊主回神了,姚縣令才剛将話傳到我這裏,令我通知您,趙家那幾個人都已經審訊完了,下午要繼續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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