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這原本不過是一片荒蕪的樹林,雜草遍布。芳懷立在墳前,低聲說着什麽。他一身麻衣,頭上只用一根銀簪別住。眉目間媚氣消失殆盡,看上去恍若某家不谙世事的少年。近了才發現,他竟然還在笑。見鳳孫來了,芳懷将手中的酒倒在墳前,“你生前孤苦,死後可要投個好胎,下一世千萬好好做人。”

墳修的簡單,卻也還幹淨。墓碑上赫然刻着“武三之墓”四個大字。鳳孫心道這應該就是玉成原本的名字。他一步一步走到墓前,芳懷道:“來的正好,你也給他敬一杯酒吧。”說着将酒壺遞給鳳孫。鳳孫接了,仰頭自己喝了一大口,嗆的好一同咳嗽,待氣息平穩了,才将剩下的酒都澆在了墳前。芳懷淺笑着,“武三你好福氣啊。”說完,對着鳳孫一抱拳,“如今一切均已有定論,可否勞煩鳳小郎将賣身契還我。”

鳳孫從懷裏掏出賣身契遞給芳懷,“你要走?”

芳懷随手撕了賣身契,扔在風裏,“天大地大,我總要去看看。少時為了活命,做盡看人眉眼高低的事。後一路從京城逃到灘塗,人情冷暖看的透徹。如今,半生已過,我總想過幾日逍遙日子。”

鳳孫再看不遠處,果真有兩匹駿馬。“要去哪兒?”鳳孫問。

“四海看看,若是有緣就留在一處,若是無緣便一直走到死。”芳懷眼望着遠處,露出希冀的光芒來。“這世間總有一處,該是我的桃源。”

鳳孫到底是未再見到玉成一面。

路上的時候,原本心存的憤怒,悲痛并對自身的迷茫,在見到玉成墳上“武三之墓”四個大字之時便消失殆盡。他一時有些許的迷惑,那個在自己眼前身邊的俊美青年到底有沒有出現過。為何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武三”,鳳孫慢慢的在唇齒間嚼着這個名字,根本無法将其同那個人對上號來。那個标志的,傻兮兮的,為了讨好自己送桃子的人,原本是叫這樣毫無特點的名字?鳳孫心中暗暗的否了。“玉成”,鳳孫終究還是喚出聲來,不管他原來叫什麽,他只是他的玉成,他的阿兄,他不知不覺愛慕的人。

這一聲似絲綢纏繞上烏梁,似水環繞着山,似鳥兒依偎着樹,似雲追逐着風兒。百轉千回的情誼,從口唇絲絲洩出,最後化作一滴淚,落在墳前。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殘夏八月中,送君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

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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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②

鳳孫哭累了,抱着肩躺在墳前。

頭上天空遼闊,白雲幾朵。耳邊,鳥兒歡叫。鼻端,風吹來不知名的花草香氣。一只蝗蟲從他衣袖上蹦跳着而過。鳳孫笑道:“我還曾想要同你找一處地方隐居,想來,這地方你已經先找到了。”他想起了即将獲罪的仇寅,同江武庚走了的劉彩秀,不知所蹤的大小李姨娘,蕊兒,方氏……。“那方氏想必是同張梁走了,我就知道你定然是不會為難他們。”那個人原本便規勸父親将方氏配給張梁,活着的時候并沒令其如願,想不到最後竟然還是得了他的成全。

鳳孫将自己的打算在墳前慢慢的一樁一樁的講完了,最後笑道:“你先走了,害的我多了這麽多的麻煩事。”鳳孫想起了萼兒,“逝者已矣。”若他真的不要功名,則萼兒日後便有嫁不到好人家。他如今只這麽一個親人,總不能因此耽誤了她的終身。鳳孫想嘆一口氣,卻生生忍了,他自小備受矚目的長大,如今才算是知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滋味。

不出所料,仇寅果然因毀人清白,騙人家財被獲刑。判仇家歸還原楚家寶物紅蓮子,歸還廖嬌娘金六百兩,并二十四年的利息,合計金逾萬兩。

仇學富雖然直接殺人,卻因是受了指使,又因主動承認,故而判刑三年。仇寅當年騙財,今日指使管家仇學富殺害了養子,又嫁禍趙家之罪,多罪并罰,判街頭問斬。

仇劉氏乃是一屆婦人,雖然從夫,卻一直悲憫有心,免除懲罰。仇鳳孫實屬無辜,于此案無關,功名依舊,并無罪罰。仇家其他人等,并不連坐。

仇家只鳳孫一人到堂,雲翳一問才知道原來仇家如今家破人散,不由的唏噓不已。媛珍縣君道:“仇家變賣家産,想必如今你手上積蓄所剩無幾。鳳小郎若是不棄,便住到我府上來,我專門辟個安靜的院子給你。想來想走,随君的意。”

鳳孫哪裏會同意,連忙推拒了,媛珍縣君也不在意。令承諾定然會寫信回宮,令兄弟多多照應鳳孫,“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車上,雲翳笑道:“你倒是好心腸。”

媛珍縣君神情頗寂寞,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眼瞧那劉氏同不過大我幾歲,我當年若是有子想必也有鳳小郎這般年紀。”

雲翳的目光緩和下來,似有似無的嘆了一口氣,“媛珍,在我心中你還是同當年一般。“

媛珍縣君将頭靠在他肩上,雲翳難得沒有躲開,由着她枕着。當年她遇到雲翳時候不過十五六歲,如今自己徐娘半老,雲翳卻還是少年人摸樣。要不了多久,自己便會雞皮鶴發,而雲翳還是這般模樣。她心中一陣悲涼,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來。但求一世,不問來生,只要今日雲翳還在身旁,哪管日後何等光景?

仇寅問斬的當日,鳳孫帶着萼兒給他送行。仇寅頭發花白,看上去垂垂老矣。他始知妻妾均已奔散,就連小女兒也不知所蹤。又是哭又是笑,握着兩個孩兒的手,終于忏悔道:“阿耶到了下面是一定要下阿鼻地獄的。你替我到他墳前多燒紙錢,再請雲翳仙長做做法事,想必如今你還能請的動他。”

萼兒對事情原委知道的并不多,哭着問,“阿耶,你為何非要殺大兄?他不是你辛苦找回來的嗎?”

仇寅哪裏還能忍心對萼兒解釋,只一味的說:“原是阿耶錯了,阿耶不該害人害己啊。”

鳳孫已經冷靜不少,他将仇寅從小到大待他的點滴一一回憶了一遍,孺慕之情又生,“阿耶固然是有錯。然,你生養我兄妹三人,盡心盡責。若是有緣,來生,再續父子緣分。”

仇寅此刻哪裏還忍的住,放聲大哭起來。

鳳孫萼兒并青茗青墨兩個,将仇寅用一口棺材收斂了,葬在仇家祖墳裏,祖父的旁邊。

又一輛輕車,鳳孫一行四人一同上了京。

作者有話要說:

②出自陶淵明的《拟挽歌詞三》,改了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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