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節
“我腦子不好,怕忘了你是誰?”
白明軒恍惚中好像已經醒來,又好像仍在夢中。
當年……當年在九和鎮,野人好像真的曾說過這樣的話。
那個野人腦子有點問題,時而清醒些,時而瘋傻些,有時候清醒了,也會說些煞人心口的話,那雙兇悍的眼睛瞪着他,眼底卻是孩子般脆弱茫然的光芒。
白明軒記得自己從來沒有給野人畫過畫。
他是歷州最有名的才子,入畫的不是秀麗山河便是傾國佳人,怎會去畫一只大猩猩浪費筆墨。
可他恍惚着坐在故園小亭裏,夏日燥人的風穿過紗帳徐徐撫過面頰。
他看着那個野人沉默的背影,輕聲說:“好。”
野人長什麽樣子?
九尺有餘的身形,肌肉噴張的手臂。
衣服總是亂糟糟的,頭發胡子蓋着臉,只露出那雙帶着疤痕的兇悍眼睛。
白明軒坐在明月皎皎的梨花樹下,邊回憶,邊蘸着濃墨在宣紙上細細勾勒。
那是一雙如星如夜的眼睛,癡傻的時候像條狗,清醒的時候又陰沉得可怕。
白明軒畫着畫着,卻畫出了另一個人。
龍袍猙獰,金冠束發,長眉之下是不怒自威的天子容顏,正在畫中陰狠地對他冷笑。
白明軒痛得慘叫,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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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跌倒在地上,掙紮着向前:“不……陛下……不……不……”
鼓脹的孕肚撐開了腰帶,嬰兒瀕死的啼哭聲凄厲地響在耳邊。
白明軒被皇帝抓住頭發扯回原地,暴戾的帝王在他耳邊低喃:“別走,明軒……明軒……朕不會放你離開,朕生生世世都不會放你走!”
白明軒流着淚痛苦搖頭,腹中胎兒瘋狂掙紮着。
那年他奉旨前去歷州行宮侍駕,父母說,伴君如伴虎,白家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他萬事小心平安歸來。
朋友們說,陛下南巡時召當地才子名流賞畫品茗是常事,不過數日便能領賞回來,何必憂心。
可他那一去,卻與前塵舊人斷離天涯。
那一日……那一日皇帝讓他回家告別,他為何不肯下轎?為何不肯與父母想見!
因為他怕,因為他心中羞恥,因為他怕父母責難。
于是,奉旨離家那一日,原本以為數日便回,沒想到卻成了此生永訣。
白明軒跪在奈何橋頭,看着父母遠去的背景嚎啕大哭。
他這一生總是端着憋着,非要到九泉之下不可追,才哭得如此歇斯底裏泣不成聲。
回不去了……
九和鎮裏那些風暖天明靜谧閑适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物成他物,人非舊人。
此心已去黃泉路,留得草木無用身。
皇宮中,難産昏迷的玉妃娘娘,已經昏睡了半月有餘。
白明軒非真正的女子之身,分娩本就艱難,更別說他一簪子插進了自己的脖子,能活下來已是萬分不易。
皇帝每天下朝之後,就來明月宮守着。
他害怕白明軒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不見他,又生出尋死之心。
他腦海中那些前塵舊事依舊模模糊糊的,時而好些,時而瘋些。
皇帝捧着白明軒的手,喃喃道:“明軒,朕記不清了……是朕的錯,朕忘了好多事,到現在都沒有全部想起來。你父母之死,不是朕的命令,但朕一定會徹查真相,把兇手千刀萬剮。你別走,別離開朕,別走行嗎……”
他想起了當年離開白家的時候,那個錦衣玉帶的老人對他說:“你本是皇子,卻被皇上和皇後丢棄在護城河中。如今老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你是想一輩子做個遭白家厭棄的瘋傻野狗,還是做個能讓白明軒傾慕于你的一國之君?”
他知曉自己肮髒粗野獸性未退,雖然白明軒對他百般縱容,卻也不知日後又會如何。
他一生瘋瘋癫癫的在天塹山裏亂闖,常年與野獸為伍,和蛇蟲為伴,幾十年來未覺不妥。
唯有遇到白明軒,讓他想做個真正的人。
可他到底是只野獸,哪怕金冠束發披上龍袍,也不知道一個人該怎麽去愛另一個人。
只會掠奪,只會占有。
皇帝頭中又開始痛,他疲憊地埋首在白明軒白皙的掌心,貪戀着白明軒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白家父母的死因還未調查清楚,他胸中愧疚悶痛,卻如在霧中尋蹤,找不到線索。
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着,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發白家謀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那雙寡淡冷肅的眼睛遙遙看着他,便讓他痛不欲生。
皇帝忍着腦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楊谂如今在何處?”
楊谂是個沒什麽用的人。
蘇顯琛派人試探過,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賊有所牽連,卻不知道白崇山夫婦和莘妃的舊事。
這樣一個沒用的人如果殺了,反倒會引起旁人懷疑。
于是蘇顯琛什麽都沒做,禮數周全地派馬車把楊谂送回家,這件事就算塵埃落定了。
蘇顯琛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向來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楊谂再次抓進了宮裏。
楊谂依舊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肅模樣,淡淡地與皇帝對視。
皇帝又開始頭痛,他踉跄着扶住身邊的太監,那股劇痛幾乎要撐裂他的顱骨。
他記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跄求生,從一個邊哭邊啃野兔屍體的小孩子慢慢長成狩獵猛虎野狼的大人。
那些記憶有些煎熬,于是他總是不願多想。
可是看到楊谂,他腦海中卻猛然浮現了另一段記憶。
他看到一家農戶,看到籬笆牆和滿地走的雞鴨鵝。
他那時候好小,被小鵝崽攆得滿地跑,哭着喊救命。
一個幹瘦陰冷的男人從屋裏走出來,舉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裏地怒吼:“叫什麽叫!死人了嗎!哭棺材啊!”
小孩子疼得滿地打滾,更加大聲地哭嚎慘叫。
男人眼球都充着血:“哭哭哭,哭個屁!你再哭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個白家的孽種!!!”
人的大腦會自動淡化那些太過痛苦的記憶,于是伴随着痛苦的那些話,一個孩子又怎麽記得清。
楊谂坐在陰暗的牢房裏,冷肅的雙眼無喜無悲:“草民,參見陛下。”
皇帝掙紮着從幻夢中醒過來,站在牢房外忍着痛楚與那雙眼睛對視:“楊谂,是你告發的白崇山謀反?”
楊谂淡淡地說:“陛下上次已經問過了,既然陛下不記得,草民就再禀報一次。是,是草民告發白崇山謀反,他與反賊勾結來往的賬本,還是草民一手經辦的。”
皇帝問楊谂:“你與白崇山自幼相識同窗數載,為何要告發他謀反?”
他查過了白崇山和楊谂的關系,旁人都說他們從小關系極好,後來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應互有往來。
楊谂家中貧寒,幾度科舉未中花光家産,之後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濟照顧,也常常寄信給白崇山敘說舊情。
白崇山對楊谂十分信任,連給反賊的軍資都是由楊谂經手。
可楊谂……楊谂為何要如此?
楊谂聽到皇上這句問話,冷肅的臉上驟然跳起一點陰毒的笑意。
皇帝頭中又是一陣劇痛。
模糊的記憶中,居高臨下的男人臉上就是這樣陰毒瘋癫的笑意,狠狠捏着孩子稚嫩的下巴,喂進去一顆藥丸。
他的頭痛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太監們慌忙勸:“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這人就關在大牢裏,您歇息好了再來審問也不遲。”
皇帝強忍着劇痛和暈眩,死死盯着牢房裏那個人,怒吼:“你養過孩子嗎?回答朕,你養過孩子嗎!”
楊谂無所謂地聳聳肩:“養過一個小畜生幾年,後來他自己跑了。”
皇帝徹底昏死在回憶斑駁的劇痛中。
他夢見了年幼的自己。
不過四五歲大的孩子,傷痕累累地躺在柴房裏,在劇痛中意識模糊地抽搐着。
他太小了,總是聽不懂那個大人自己碎碎念念的話,只覺得痛,只會不停地哭。
男人嫌他哭得太吵,就會喂他吃藥。
那種藥會讓他暫時睡過去,傷口不會那麽痛。
可當他醒來時,頭裏卻痛得想要死掉一樣煎熬。
記憶從此開始慢慢模糊,他有時候會忘記吃飯,有時候會整日整夜地不肯睡覺。
小小的身子圍着籬笆牆一圈一圈地轉,像一頭失去思維的小毛驢,麻木地轉着圈。
那個養大他的男人,恨他。
有一年冬天,天塹山下了大雪,連雞籠裏的雞都被凍死了。
他在籬笆牆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于是他爬出去,迷迷糊糊地走進了大雪紛飛的深山中。
從此深山孤野豺狼虎豹為伴,再也不問前塵是誰人。
他終于想起來了。
他想起楊谂是誰,他想起自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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