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變故

江明允指了一下手機示意自己要接電話,報告人暫停,會議室裏的人都看向主位的江明允。

“稍等。”他起身,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明允……我怎麽……”

江明允咬着下唇,皺鎖的眉頭散開,本以為來電話的是鄧羅轶,沒想到是羅軒。他感到劫後餘生的喜悅,同時又有些愧疚,他是在趁人之危。

“別哭,告訴我你在哪兒,我馬上就到。”他避開其他人,走到角落處小聲說話。

“我不知道……是機場……我不知道是哪個機場……”

“你能看到什麽,跟我說。”

“什麽也看不到……洗手間……在隔間裏面……”羅軒讨厭人多的場合,感覺自己像困在網中的魚,曝曬在太陽底下,特別不自在。他很容易緊張,一旦緊張,就組織不好語言。

江明允不能要求羅軒從殼裏鑽出來。

“洛,我現在想定位你的手機,我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可以做任何事情……我不想……待在這裏……我想見你……”

江明允跑回會議室,中斷的會議得以繼續進行,他囑咐助理把會議記錄做得更詳細些,明天之前發給他。表達完歉意,他便動作倉促地離開了,留下衆人交頭接耳。

趕往機場的途中開始下雪,天空布滿灰色陰雲,江明允時不時擡腕看表,前方的紅燈使他心煩意亂。他糾結該以何種姿态面對羅軒,鄧羅轶抗拒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他應該尊重鄧羅轶本人的意願,離開他。但想到他們只能做普通朋友,痛苦就來撕咬他的良心,欲望從裂口溢出,緩慢卻無可抑制地淹沒他靈魂的荒原。

他清楚地意識到自身的卑劣。

然而當他找到羅軒的那一刻,情感瞬間戰勝了他的理智。

羅軒眼中的恐懼還未消散,像一只笨拙的大狗撲進他懷裏,眼淚滴到江明允側頸,比親吻更柔軟,比火苗更炙熱。羅軒在害怕,用盡所有力氣抱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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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洗手間人進人出,多數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兩個西裝革履的大男人抱在一起。江明允不在意其他人,而羅軒只是将臉更深地埋在他肩上,把他當作唯一的避風港。

“我們回家。”

羅軒小幅度點點頭。

江明允有無限憐惜,低頭輕輕抹去羅軒臉頰上晶亮的淚,摟着他的肩将他帶出洗手間。候機廳人聲嘈雜,江明允不動聲色地捂住羅軒的耳朵,盡可能隔絕外界刺激。沒走出幾步,他就與滿臉焦急的Eve對上了視線。

二人俱是一愣。

套在職業裝裏的Eve顧不上儀态,小跑着穿過人群。羅軒為江明允突然停下腳步而感到困惑,仰頭看着他表情凝重的側臉。

“江博士,我必須帶鄧先生回美國,他需要接受治療。”

Eve是個小巧玲珑的女人,纖瘦,深棕色直短發齊耳,眼距略寬,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

“很抱歉,Eve,我恐怕不能将他交給你。”江明允收緊手臂。

羅軒雙手抓着江明允的衣服,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愛人,又看看Eve。

“我記得她……她是我哥哥的……生活助理……”羅軒看向Eve的眼神發怯,踮起腳尖附在江明允耳邊小聲說話。

“我哥哥又在找我了……他壞……不讓我出門……我們跑吧……我不想回去……”

江明允不知該作何應答,只擠出個複雜的笑,絲絲滲出苦澀。

Eve更靠近一步,緊盯着羅軒,期待自家老板能在關鍵時刻清醒過來,不要坑隊友,“鄧先生是病人,他在發病時無法控制自己。我是他的助理,我有責任照顧他。”

“你是他的助理,你有責任照顧他,沒有權利約束他。”江明允面目柔和,“我會帶他看心理醫生的,你不用擔心。”

Eve搖着頭苦笑,說:“他不喜歡男人,您何必強求呢?鄧先生清醒過來,兩個人都會痛苦。”

“您不想跟他的關系進一步惡化吧?”

昨晚發生的事以不可阻擋之态勢湧回江明允的腦海,他刻意忘記,卻記得清清楚楚。

鄧羅轶不喜歡男人,不可能愛他。

登機廣播一遍又一遍提醒,Eve捏緊手中機票,無數拖着行李的旅客從靜止的人身旁經過,江明允五指收攏,然後卸了力氣。

“她在說什麽?”羅軒睜大眼睛問。

羅軒給予他天真的注視,給予他雛鳥般的眷戀,如果鄧羅轶能感知到羅軒的情感就好了,不需要百分之百的情感聯系,百分之一,即便是千分之一,他就不會對他那麽殘忍。

“洛,你哥哥病了,你要去看他嗎?”

“不去。”羅軒拒絕得相當幹脆。

“病得有點嚴重,你去嗎?”

因為可以預見到的灰暗的未來,江明允不忍心強留羅軒。他搖擺不定,把選擇權交給命運。

羅軒眼瞳顫動,皺起眉頭,一半疑惑一半擔憂,“不可能!我哥哥很厲害的,他不可能生嚴重的病!”

也不知他哪裏來的信念,認為鄧羅轶是個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人物。

“我不騙你。”

聞言,羅軒眼眶中泛起淚光,松開緊抓江明允衣服不放的手,左顧右盼,反應很是詭異,猜不準他接下來要做什麽。

Eve心思活絡,知道若想把犯病的鄧先生帶回美國,哄是沒有用的,得把他唬住,抓緊機會說:“鄧先生非常希望見您一面,他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

羅軒聽到她的話看了她一眼,目光繼續黏在江明允身上,江明允是他唯一無條件信任的人,他問他:“是真的嗎?”

“是真的……他想要你回美國。”江明允呼吸緩慢,心跳卻急劇加快,他克制自己,沒表露出過多悲傷。

“洛,你要回去嗎?”

羅軒必須自己做出選擇。

預訂的航班已經趕不上了,Eve将機票團成球,等待對面的兩人商量出結果。江明允不能跟羅軒一起回美國,羅軒既憂心鄧羅轶的病,又不願意離開江明允。他焦慮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反複懇求江明允陪伴他。

可是,不能。

就此退回到各自正常的位置,一個人的記憶,總歸不會讓兩個人受傷。

江明允陪羅軒在頭等艙休息室等了半個多小時,兩個人并肩坐在沙發上。期間,羅軒說自己頭疼,側伏在江明允膝上阖目休憩,睡不着,他站起來又坐下,側臉枕着江明允肩膀,抿着嘴發呆。

登機口,江明允給羅軒整理領帶,安撫他,“洛,在美國等我,幾天後我們就會見面。你要好好吃飯,晚上盡量早點上床睡覺,如果身體不舒服,比如頭疼,要及時告訴Eve。”

羅軒眼睫低垂,眼尾薄薄的皮膚下浮出紅,他可憐的下垂眼濕漉漉地對準江明允,似乎有幾分被抛棄的委屈,用軟糯的聲音一再向他确認重逢的時間和地點。

幾步開外,Eve一直在觀察羅軒的神态動作。人格分裂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精神疾病,鄧先生當然不可能讓外界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他隐藏得很好,連Eve這個給他做了三年生活助理的人都不知道他第二人格的存在。直到他的病情惡化到不得不每周看心理醫生、服用抗精神病藥物的程度,Eve才發現端倪。

不過鄧先生不挑明,Eve就裝不知道。

她早先以為羅軒這個人格是陰郁而富有攻擊性的,她還記得那天早上她來到鄧先生位于山頂的豪宅,傭人告訴她,鄧先生還沒有起床。她察覺不對勁,鄧先生上午要參加一個慈善活動,他一向守時,不可能這個時間點還在休息。

在卧室門外喚了幾聲無人應答,管家拿鑰匙打開門。窗簾緊掩,卧室籠罩在陰影裏,床上的被子有被翻動的痕跡,不見人。Eve迅速推開虛掩的洗手間的門,入目滿地淩亂的鏡子碎片和幹涸暗紅的血跡,鄧先生穿着白色絲綢睡袍趴在地板上,裸露出的皮膚青白,生死不知。

她大腦嗡地響了一聲,伸出手,又想到不可以随意挪動他,便回頭嗓音尖利地要求管家打電話給家庭醫生。出人意料的是,聲音把鄧先生喚醒了,他撐起上半身,甩了甩頭,然後就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

那時的Eve驚魂未定,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鄧羅轶無所謂地笑了笑,倚着牆壁,自己動手拔掉嵌入掌心的鏡子碎片。他冷豔的低垂的眼睛朝向Eve,帶有一種将所注視之人俘獲的魔力。

他說——你不是知道嗎?我有病。

冷酷的麻木的現實,每一個字都是在自嘲。

Eve以為羅軒是緊掩的窗簾,是破碎的鏡子,是傷口,是污髒的血痕,不曾想過他是一只柔軟的幼崽,沒有幼崽天不怕地不怕的探索欲,他敏感而怯懦,軟弱而封閉,依賴除自己以外的人。

不敢相信這個人居然是他們的大老板鄧先生,Eve從心底生出一種世界崩潰的荒謬感,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暗爽。

好不容易将羅軒哄進了登機口,江明允雜念叢生。

迎面駛來的汽車倉惶鳴笛,一下子将他從回憶中拽了出來。他離開路中央,掏出振動的手機,發現有六個未接來電。

來電號碼被他備注為“洛”!

江明允原路返回,解開西裝扣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接通電話。

“你騙我!”電話那頭的羅軒控訴道。

江明允啞然,嘴角和眉梢完全被喜悅占領,“洛,你在登機口嗎?站在原地別亂跑,我馬上去接你。”

折騰了大半天,夜色降臨,路燈下,地面鋪滿一層絨毛似的雪,輕微堵車。羅軒氣鼓鼓地坐在副駕駛位置,懷裏抱着江明允在機場給他買的一包糖炒栗子,正生着氣呢,咔嚓咔嚓掰開栗子殼,把金黃的栗子塞進自己嘴裏,不給江明允吃。

“洛,這麽生氣呀!”江明允主動招惹他,捏了一下他鼓起來的臉頰。

羅軒挪了挪屁股,扭轉身子,後腦勺朝着江明允,不理他。

“你怎麽知道我騙你的?親愛的,讓我死得更明白一點吧。”

趁着等紅綠燈的時機,江明允靈巧地把羅軒剛剝出來的栗子搶到了手。羅軒回頭瞪他,下垂的眼睛裝不出多少兇惡,反而像在嗔怒,最終,江明允還是把搶到手的栗子塞進了他嘴裏。

“如果我哥哥生了很嚴重的病,你肯定會回美國的,我不傻。”羅軒低頭認真地掰開栗子殼。

江明允笑不出來了,羅軒的話傳到他耳中變得意有所指,他疑心羅軒知道了一些事情。

“我為什麽‘肯定會回美國’?”

“他不是你老板嗎,你怎麽可能不回去呢?”

羅軒剝好了幾顆栗子,一顆一顆撚在指間,投喂給正在開車的江明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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