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朋友
幽綠闊葉的遮掩下,兩道颀長身影挨得極近。羅軒手撫着江明允後背,腰圈進對方臂彎裏,肩膀後傾,微微仰頭入神地親吻。
他在擁抱太陽,在親吻月亮。
“……明允……不要離開我……”他蜷在胸前的雙手攥着江明允衣襟,用哀求的口吻向他索取誓言。
他們回到包間,孟珍妮低着頭吃飯,沒再提加好友的事,只是目光會偷偷在他與江明允之間游移。
一行人出了明珠塔,站在繁華的夜景裏道別。
“Roy,常聯系!”孟珍娜在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轉身坐進司機開來的車裏。
孟常平一家人走了,羅軒呼出一口氣,水汽遇冷凝結,在燈光下霧蒙蒙的,緩緩上升。
江明允把他從霧氣中帶了出來,他勾着江明允的手指,跟随他在街道上閑逛。新上映的戰争電影還算精彩,不過場景頻繁轉換晃得人頭暈。羅軒在電影院就開始感覺頭疼,他系好副駕駛座的安全帶,倚着靠背,車窗外的燈光忽明忽暗,他不知不覺閉上了尾端下垂的眼睛。
“洛,到家了。”
有人在他耳邊輕聲細語。
他困倦地擡起眼皮,面前一團模糊不清的人影,像覆蓋了潮濕的水霧。咔噠一聲,安全帶解開的聲音,他被人攔腰抱了起來,呼吸到轎車外寒冷的空氣。
“放我下來。”
語調冷冽,如同他此時看着江明允的眼神。
大概是因為愧疚,江明允轉頭移開眼,放他站在地上。
鄧羅轶後退幾步,将擋在前額的頭發往後捋,呼吸沉重而緩慢,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沉思過後,搖頭,怒極反笑,兜了一圈他還是在江明允身邊,還是沒能離他遠一點。
“你愛我?”鄧羅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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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允回答:“是。”
鄧羅轶給了他一拳。
樹幹受到撞擊,枝梢震顫,積雪簌簌掉落,将二人都籠罩其中。
雪落在江明允發際,融化成冰涼的水,從他鼻梁一側往下滑,像極了眼角流出來的淚。
鄧羅轶扯着江明允的衣襟,黑黢黢的瞳孔中湧動着沸騰的憤怒,下垂眼不再無辜可憐,取而代之的是孤傲陰冷。江明允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只留下一具軀殼,面對鄧羅轶的暴怒毫無反應。他眼眸低垂,睫毛覆蓋下眼睑,情感封凍在陰影中。
“江明允!我精神有問題,你跟我發生性關系,強奸算不上,至少算誘奸吧。”鄧羅轶咬牙切齒地說。
江明允受到觸動,深邃漂亮的眼看着鄧羅轶,張開嘴卻一言不發,他本就心懷愧疚。
鄧羅轶發出一聲嗤笑,放開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衣上的褶皺,恢複從容優雅。
“疼不疼?”他的手指貼近江明允紅腫的臉頰,沒有觸碰,溫暖和柔軟都是隔着距離的。
江明允嘴唇一碰又分開,飄出來的氣體發出微弱的聲音,“不疼。”
“那就好。”
他轉身遠離他們同居的別墅,在電話裏告訴Eve,她被解雇了。
江明允扶着樹幹站直,說:“Roy,是我的錯,與Eve無關。”
“對!是你的錯,所以我把她給解雇了。”
鄧羅轶幾乎壓制不住自己的惡劣的情緒,他想把江明允壓在地上狠狠揍一頓,解雇他,讓他滾。但他不能,安裏投資的新項目離不開江明允,跟江明允過不去,就是跟錢過不去。
他得趕快回美國,離江明允越遠越好。
美國,山頂別墅。
室內泳池泛着水花和漣漪,冬日的陽光穿透玻璃蓋頂,将金水淌了一地。管家引着幾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來到泳池邊,靜默着等候。鄧羅轶從深水區游回來,踩着梯子上岸。傭人迅速将浴衣披在他身上,他擺手讓傭人退下,自己系着腰間的衣帶,走向等待他的人。
他們稱他為鄧先生。
鄧羅轶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眺望斜上方的太陽,他擡起手伸開五指,将太陽藏在手心,手指影子和金燦燦的陽光在他臉上交錯,他閉了眼,感受細微的陰冷與灼熱的區別。
曬夠了太陽,他說:“講吧。”
這幾人逐一彙報他們負責的領域發生的事情。
“Myron·Jiang不能待在海城,将他調去歐洲。”
海城與過去相連,總會讓他想起一條蜿蜒的河。水聲曾多次在他夢中響起,嘩嘩,嘩嘩,河流在追趕他,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把他驚醒,此夜就再難安眠。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江明允待在海城,他的副人格——他的弟弟就會脫離他的掌控。
處理完一年多時間裏積攢的瑣事,鄧羅轶回老宅看望Diana。
幾年前,Diana突發心髒病,若不是助理發現及時,她很有可能會死在總裁辦公室裏。經此一事,Diana這個機器一般高速運轉的人扛不住了,有意退休,把安裏總裁的位置交給鄧羅轶。可是鄧羅轶的人格分裂症越來越嚴重,擔任總裁的事情就此擱置。對外,Diana·Deng仍然是安裏總裁,不過公司實權已經掌握在鄧羅轶手中。
“媽媽,我打算結婚了。”
Diana剪掉花枝的底端,将花插 進瓷瓶裏。她年輕時閃耀的金發已經全白了,皺紋也不可避免地生長成老舊牆壁上的裂痕,但很淺,看得出一直在精心保養,企圖保留日漸枯萎的年華。即便衰老,她的眼神仍然銳利,似乎一眼就能将皮囊剝去,僅留下咚咚跳動的心髒。她專心做手上的活,面容沉靜,問:“跟誰?”
鄧羅轶走到她身邊,從瓶子裏挑出一朵粉色桔梗,在指尖碾了碾,“還不知道,正在找。”
“你不是喜歡Myron·Jiang嗎?難道不是跟他結婚?”Diana擡眼正對着鄧羅轶,審視他。
“我什麽時候喜歡過男人?”
“我的孩子,同性戀并不可恥。”她繼續修剪花枝,一字一句說教,“你應該學會遵從你的內心。”
鄧羅轶感到煩躁,Diana把事業放在第一位,從他小時候就對他不夠關心,常常把他丢給保姆,她卻自以為是,一副很懂他的樣子。
“媽媽,我知道我想要什麽。”
飽受摧殘的桔梗花被他插回原位,惹得完美主義的Diana皺起眉頭。
鄧羅轶特意給江明允寄去訂婚邀請函,盡管他猜測江明允大概率不會出現。女方家境殷實,名校畢業,他跟她見過幾次面,談論最多的話題是婚前協議。
協議非常詳細,連哪一年生孩子、生幾個孩子都囊括其中。
訂婚儀式有專人負責籌備,酒水是法國的,鮮花從荷蘭空運而來,廚師是意大利人。他在賬單上簽字,裁縫測量他的身體尺寸,定制儀式當天穿的禮服。
賓客相繼到場,走完基本流程,鄧羅轶端着香槟杯,在二樓的露臺上與人交談甚歡。露臺可以看到花園,他偶然的眼波流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黑色西裝挺括,在腰身處收緊,其下一雙長而直的腿。那人站在結冰的水池邊,周圍環境半明半暗,正略微傾身與鄧羅轶的未婚妻說着話。未婚妻臉上挂着溫柔的笑意,短短幾分鐘時間,數次将耳鬓的頭發別到耳朵後面,嬌羞地半低着臉。
“Sherley,你朋友找你。”鄧羅轶來到花園。
未婚妻不太想離開,然而鄧羅轶神情冷峻,她有些怕他,戀戀不舍地與交談對象告別。
水池邊只剩下兩個人,江明允轉過身來,像個普通朋友似的靠近他。江明允的長相很讨女人喜歡,五官精致立體,是大衆審美裏正統而驚豔的帥哥,氣質如同曬在陽光下的書頁,散發着獨特的草木香。
鄧羅轶面對他,不再有過去的舒适放松,反而感覺到威脅,“你跟她說了什麽?”
“我向她詢問了你的近況,Roy,我只是想确認。”
不等他把話說完,鄧羅轶沒好氣地開口:“确認什麽?确認我是不是真的愛她?!确認我有沒有犯病?!江明允,這些都與你無關。”
夜色中傳出一聲嘆息,江明允勉強露出笑臉,沉默将兩人割裂開。
他說:“Roy,我今天來是想确認你會幸福。”
鄧羅轶坐到水池邊,石頭的冰冷使他清醒,他捂住自己的臉,聲音因痛苦而沉悶,“Myron,你別這樣,別這麽卑微。我承認發生的事情我也有責任,如果可以,我希望那種事從來沒有發生,我們還像從前一樣。”
“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希望你會幸福。”
江明允消失了,鄧羅轶獨自在花園裏冷靜了許久,才緩緩走向燈火通明的大廳,所有人都在等待他。
“Roy,你實話告訴我,你跟江博士怎麽一回事?”孟珍娜好不容易逮到鄧羅轶落單,問出了藏在她心裏的巨大疑問。
鄧羅轶和江明允吻得情深義重纏綿悱恻可是她親眼所見,這才過去幾天啊,鄧羅轶就變心了?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提及江明允,鄧羅轶沒有一絲一毫的異樣。
「……明允……不要離開我……」
天上彎月如鈎,寒冷使鄧羅轶猛地打了一個哆嗦,睜開雙眼。他眼中神色驚駭,急促地喘息,收回自己抓着鐵門的手。體溫透過單薄的睡衣瘋狂流失,感官變得遲鈍,他将雙手攤開在眼前,又看看關閉的門和門外空曠的路。
假如沒有這道門,他就跑出去了。
他親愛的弟弟,永遠跟他在一起,在同一具身體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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