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距離

監控室,值夜的保镖坐在顯示屏前。他的同伴去了衛生間,他擡頭看着監控視頻裏鄧羅轶一成不變的睡姿,夜太長了,他打了個哈欠,無聊地用手機刷社交軟件。

羅軒蜷縮起身體,緊擰眉頭,呼吸時緊時松,像一根繃緊又扯不斷的弦。他又在做夢,記憶從夢中蘇醒。

「Roy,我送你回去。」江明允伸出手,拿走了玄關處的車鑰匙。他站在門前,看着羅軒,等他走過來。

羅軒不想走。

他雙手背在身後,垂着臉搖頭。

江明允手指撥動鑰匙,片刻後,将其放回置物櫃上,「我打電話讓Eve來接你?」

「不要……」他倉惶出聲,尾音漸漸弱下去,埋進沙土裏。

江明允有好一會兒不說話,忽然向他走來,腳步聲靠近,他狹小的視野裏出現一雙黑皮的鞋尖。

「你怎麽了?」

他說話的聲音近在咫尺,羅軒耳尖發燙。

「我……我不回去……」字句都含糊在嘴裏,且微不可聞。

「我需要個理由。」

羅軒咬着嘴唇,他怕說出這個理由,反而會使他将他送回鄧羅轶身邊,「我……不是……」

「不是什麽?」江明允追問。

「鄧羅轶。」

江明允把他的碎屑般的句子拼湊在一起,用了疑問的語氣,「你不是鄧羅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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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軒小心翼翼地點頭,他的手指在背後交握,指尖捏着不安與膽怯。

長久的沉默,江明允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羅軒能感覺到他凝重的呼吸,他落在他身上的謹慎而充滿懷疑的目光。暴露在這樣的目光中,羅軒的腦袋越垂越低,假如地板上有個洞,他會毫不猶豫地鑽進洞裏。

「不要把我送回去……求你了……」

羅軒脊背彎曲,蜷縮得更加厲害,這是嬰兒睡在母親子宮中的姿勢,回歸到生命的最初,從同樣的姿勢中尋求那絲虛假的安全感。

夢境崩塌成碎片,他被困在虛幻的好似沒有盡頭的夢中,無法呼吸,他要被勒死了。

為什麽江明允不肯帶他走?

抛棄,背叛,利用,欺騙——偏愛!他看到江明允親吻鄧羅轶。

他拉住江明允的手,天空飄落雪花,茫茫的雪霧眨眼間就将人淹沒,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

「帶我走好不好?明允,你帶我走,如果……你不帶我走……也許明天,也許下一個月,你就能收到我的訃告……我不會騙你。」

「洛,你太極端了。」

手中的溫度消失,他什麽也沒有抓住。他追着他跑,明明就在前面不遠處,卻怎麽也追不上。他要急哭了,猛然撞進江明允懷裏,江明允擡起手臂抱緊他,力度好像要将他塞進自己身體,永遠也無法分離。

懷抱是溫暖的。

「把他還給我。」江明允說。

他能夠理解江明允這句話的含義,因此變得悲哀。

羅軒意識到自己在抽泣,急促的吸氣與呼氣帶動整個身體有規律地顫抖,淚水順着臉頰流進嘴裏,鹹得像血。黑暗中,他掙紮着睜開眼,還未完全從夢境的絕望裏掙脫出來,心髒的疼痛真實存在,仿佛有一只手抓着連接心髒的血管往外扯,他可以準确地定位到疼痛在心髒的頂端。

幾乎所有人都偏愛鄧羅轶,爸爸、媽媽、鄧羅轶的朋友們。羅軒沒有朋友。

鄧羅轶是太陽,而他做不了星辰,他不是一顆遙遠的會發光的恒星,他只是一顆表面坑坑窪窪的固态衛星,環繞地球反射着微弱的太陽光。

他其實不怪江明允,鄧羅轶比他好得多,他知道。

羅軒回憶夢中的情景,反複回憶,直至自己筋疲力盡。他要将其刻在腦海裏,避免再次遺忘。他不知從哪裏聽過這樣一種說法:夢境是記憶的重現,兩者之所以存在差異,是因為個體對記憶進行了加工。

他分不清夢中的事是不是真實地發生在過去,電療确實損害了他的記憶,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時間,他連江明允是誰都想不起來,他總是不自覺走到窗邊,長時間地俯瞰花園,卻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後來有一天,他從別墅的床上醒來,想起片段式的過去,生命重新注入這具軀殼。

他終于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他在看江明允。

入院初期,江明允每天都會出現,一個人站在精神病院的花園裏,不走動,固定地站在一個位置。他出現的時間不定,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傍晚,陽光毒烈的中午也有可能出現。羅軒被困在病房中動彈不得,除了睡覺、進食等基本生理需求所浪費的時間以外,他時時刻刻都趴在窗玻璃上等他來。

大約是他接受電療的這個時間點,江明允不來了。可即便江明允不再出現,即便他把江明允忘得一幹二淨,他的潛意識也在驅使他往窗外看。

他在等他來。

過往的記憶恢複越多,羅軒就越痛苦。他是鄧羅轶的附屬,是精神疾病的産物,他本不該存在。江明允照顧他,是把他當作生病的鄧羅轶來照顧,擁抱他,擁抱的是鄧羅轶的身體。羅軒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鄧羅轶所說的話是對的——江明允一定希望他能夠消失。

羅軒理解這個事實,但他嫉妒得發瘋。他起身倚在床頭,拍兩下手,燈亮了,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中拿出一個戒指盒。

監控室裏的保镖察覺他醒了,放下手機,關注他的行為。

羅軒給自己戴上戒指,将手正過來反過來地看,許久之後,他慢慢摘下戒指,迎着光,忽然看到戒指內圈刻的兩個字母,M和R,Myron和Roy。他眼睛還是哭紅的樣子,憤恨而委屈地把戒指扔出去,剛扔了,金屬落地的聲音就使他後悔,他趴在地上到處找,保镖推門而入,在他焦急的命令下陪他一起找。

早上,Eve準時到達別墅,一看見她,他就迫不及待地說要搬家。

“我想離他近一點。”羅軒像小孩子得不到糖。他已經忍到極限了,悲觀的情緒要将他擊垮。

Eve不贊同道:“他一定能猜出您不是鄧先生。”

羅軒雇傭鄧羅轶的前生活助理Eve,目的就是使自己更像鄧羅轶。他要變成江明允喜歡的樣子。

“我會循序漸進的。”羅軒抹去眼中外露的情緒,調整姿态,學鄧羅轶的樣子微微翹起下巴,開始氣定神閑地喝咖啡。

咖啡很苦,不好喝,如果能加奶和糖會好一點。

高價買下江明允鄰居的房子,讓原主人盡快搬走,羅軒第二天就坐在了新房子裏喝咖啡。

江明允肯定注意到了他。

搬入新房的第一天,他透過窗戶看到一身運動裝的江明允跑過街道,半個多小時後,再次經過。江明允有晨跑的習慣,他和江明允剛在一起的時候,江明允去戶外晨跑,他黏着他,要跟他跑,但他沒跑幾米就累得不行,嚴重拖慢了江明允的速度,而且江明允一早上會跑十千米。之後,他再也不要跟江明允出門晨跑,一次就夠他受的了。

搬入新房的第二天,沒看到江明允晨跑,搬入新房的第三天,也沒看到江明允晨跑。

江明允在躲着他。

“您搬到他隔壁的行為太突兀,根本不像鄧先生做出的事,他現在大概在懷疑您是羅軒。”

羅軒把瓶子裏的藥倒在桌上,再一粒粒地撚回瓶子。心理醫生定期給他開藥,他一點也不吃,他才不要讓鄧羅轶回來。

三樓的縱身一躍,使鄧羅轶陷入一種自閉的狀态,電療後,鄧羅轶出現過一段時間,然而,或許他難以忍受關在精神病院的日子,羅軒重新占據了身體。

“我不去找他,慢慢地他就會懷疑自己,覺得自己自作多情。”羅軒恹恹地托着腮,“我不去找他。”

又過了三個月,秋末,安裏為一所著名大學投資的實驗大樓投入使用。校長親自陪同安裏CEO參觀這棟實驗樓,羅軒順便提出參觀校園的請求。

校長邊走邊給他介紹學校的歷史和名人,他們逛了大半天,羅軒有意無意地往信息技術研究所走,研究所大樓的門禁把他擋住了,校長領他去附近的文學院參觀。

羅軒早在幾個月前就期盼今天的到來,結果什麽也沒撈到。他趴在書房的桌子上,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

“他為什麽不讓我進?!”他無數次重複這句話。

Eve想了想,說:“可能校長身上沒有門禁卡,生活總是充滿意外。”

“意外。”羅軒直起身子,眼睛瞬間凝聚神采,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人一旦期望落空,就特別想通過其他途徑來實現這一期望。今天,羅軒非見到江明允不可。

趁天還沒黑,羅軒戴着棒球手套來到庭院,他手中的球上有某位二十世紀棒球明星的親筆簽名。

“我在打棒球的過程中,球越過矮牆掉進隔壁院子裏,這個球恰好獨一無二,我去找球,不奇怪吧?是我哥會做的事嗎?”他問Eve。

“不奇怪,但他通常會命令其他人去撿球。”

羅軒意在接近江明允,“我不撿球,我監督其他人撿,總可以吧。”

江明允房子二樓的視野包括了隔壁院子,他怕被江明允目睹事情的經過,所以戲要做全,他不能直接把球扔到江明允院子裏。

何盛手握棒球棍,胳膊肌肉繃緊,擺好了架勢。

“你把球打到隔壁院子裏,拜托了。”

對方嚴肅地點了點頭。

羅軒一腳為軸,提膝,擰腰,借助轉身的力量将球投擲出去。球與棒球棍碰撞,朝反方向飛馳,越過院牆,嘩啦一聲響,隔壁玻璃碎了。

生活總是充滿意外。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羅軒小聲說了一句,“幹得漂亮。”

球不用撿了,他有正當理由請江明允吃飯了。

作者有話說:

評論反饋看不懂,那我還是用“羅軒”“鄧羅轶”指代兩個人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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