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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往車隊那方緩緩走過去。
嚴烨渾身都透着一股子陰冷,接近幾步便教人遍體生涼,妍笙被他攙扶着手,兩人的距離尤其近,她渾身都覺得不自在,說不出是什麽原因。他的神色淡漠而疏冷,輕柔地托着她溫暖柔嫩的左手,像是捧着一件珍貴的寶物。
她目不斜視地平視着前方,扶着他的手一步步地朝前邁步。她的掌心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嚴烨的聲音在耳旁響起,由于壓抑得太低,甚至透出了幾分沙啞,聽上去暧昧而撩人。他說,“娘娘是不是很怕臣?”
陸妍笙渾身一滞。
怕麽?怎麽會不怕呢?在她們大梁的鄉間流傳着一個說法,說是枉死的惡鬼最難收拾,唯一能治住惡鬼的只有生前了結他性命的人。這其實是一樣的道理,她上輩子是死在他手裏的,對他的恐懼與恨意是種進了骨子裏的,不怕,怎麽可能呢?
上一世在永巷,那杯毒酒穿腸過肚,那樣灼烈的痛苦她永遠也無法忘記。過往的點滴湧上心頭,陸妍笙輕輕合了合眸子,濃長的眼睫低垂下去,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波瀾不驚,平靜得像一汪死水。
“廠公何出此言呢?”
嚴烨側目不再看她,仿佛沒有看見她神色中的悲怆,面容漠然而沉靜,回答道,“臣在整個大梁是什麽樣的名聲,臣心知肚明。娘娘若怕臣,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聲音不似尋常內監一般尖利刺耳,而是清潤耐聽的,仿佛天生帶着三分笑意。陸妍笙側目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神色透着幾分微冷的寒意,扯唇勾起個笑來,“東廠督主行事狠辣冷血無情,整個大梁沒有不知道的。可如今陸家同東廠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加上萬歲爺的事……本宮知道,廠公您是不會害本宮的,”說着,她微微停頓,又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至少現在不會,是吧?”
陸妍笙這番話說得太過露骨,一語點破了太多事。朝堂上的事瞬息萬變,東廠今天能同陸府聯手,明兒說不準便會捅沛國公一刀,這樣的虧陸妍笙上輩子早吃盡了,她太了解嚴烨,太了解他是怎樣一個心狠手辣不念舊情的人。
她只是一顆棋子,被父親用來鞏固自己的地位,被高太後用來牽制瑞親王,被嚴烨用來穩住陸府上下的人心。這一世同上輩子的許多事都不同,眼下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陸妍笙方才那番話,是在提醒嚴烨,不要忘記她手上還有他的把柄,也不要妄圖對她為所欲為。
嚴烨是何等人,自然對她字裏行間的意思了然于心,他眉眼間的浮起絲絲莫名的神色,森冷的眼迷迷滂滂,緩緩垂首恭謹道,“娘娘,臣說過,只要臣在紫禁城裏一日,必保娘娘榮華平安,這是臣對娘娘的承諾,必不會食言。”
妍笙挑起一個不鹹不淡的笑來,側目望了眼嚴烨,并不再說話。
行至禦辇前,嚴烨一手握着陸妍笙,颀長的身板微微俯下一個輕微的弧,一手朝禦辇比了比,神色淡然沉聲道,“娘娘請。”接着便有內監擡來一張墊腳的杌子擺在禦辇前,複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玢兒打起車簾探出來身子來,也伸出雙手去扶她。陸妍笙的左手輕微地掙了掙,嚴烨便識趣地松開了手。她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踏上杌子,又将手伸出去,玢兒便一把将她的胳膊扶住。她一只腳踩在杌子上,另一條腿便邁上了車辇。
然而,恰是此時,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發生了——只聽見一聲幾不可察的脆響,妍笙腳底下的杌子便忽地斷了一條腿。玢兒驚呼了一聲,便見陸妍笙從杌子上滑了下去。周遭立時傳來道道驚呼,夾雜着倒吸冷氣的聲音。
妍笙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浸濕了,卻在落地前被嚴烨抱入了懷中。她的鼻尖萦繞着淡淡的烏沉木氣息,纖細的兩條胳膊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摟緊他的脖子。桂嵘同玢兒在一旁看傻了,怔怔地不知所措。
同樣傻了的還有陸妍笙,她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腦子裏一片空白。
嚴烨掂量着懷中這副嬌軀,輕飄飄的并沒有什麽重量,又垂着眸子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娘娘自己能站得穩麽?”
她這才回過神,頓時羞窘得無地自容,雙頰飛上兩朵紅雲,連忙垂下頭颔首道,“能的,多謝廠公了。”
陸妍笙躺在嚴烨懷裏,緋紅的面頰嬌羞無限,像是能激起人滿腔的憐愛。她身上的香氣是清甜的,一絲一縷都仿佛能撥撩人心,嚴烨心底有略略的微波蕩漾開,卻又在瞬間恢複了平靜。他雙臂微動,将她緩緩放在了地上,動作異常地輕柔。
她朝一旁挪了一步站定,胸腔裏頭如擂鼓大作,深深吸了好幾口氣也平複不下去。
玢兒同音素從車辇上跳下來攙她,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焦急道,“娘娘可傷着哪兒了?”
妍笙搖搖頭,正要說話,嚴烨的聲音卻又從一旁傳來了,生硬的,冰冷刺骨,“好端端的,杌子怎麽會斷了一條腿?”他的眸子半眯起,寒光迸射,側目睨了一眼桂嵘,指了指那杌子,吩咐說,“小桂子,去看看。”
桂嵘恭恭敬敬應了個是,小跑過去拾起杌子細細地看起來。
陸妍笙這時也覺出了不對勁,這回出宮的事情太後全權交給了司禮監,而嚴烨是多精細的一個人,帶出宮的東西定都是再三檢察過的,怎麽會在這種事情上出岔子呢?她微微凝眉,擡眼看了看嚴烨,只見他半眯着森冷的眼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那片黑壓壓的烏雲,薄唇緊抿。
過了半晌,桂嵘終于看出了蹊跷,他駭然,連忙捧着杌子呈給嚴烨,回道,“師父,這條腿是被鋸過的,切口齊整着呢。”
嚴烨修長如玉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平整的斷面,唇角忽地勾起一絲笑來,他随意地撲了撲手,慢條斯理道,“這杌子是哪個送來的?”
一個內監“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伏在他腳邊瑟瑟發抖,顫聲道,“回督主,是奴才送來的……”
他哦一聲,垂眸撇了一眼那內監,接着便移開目光,微微蹙起的眉宇透出幾絲嫌惡,“杖斃了吧。”
“督主……”那內監顯然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擡起頭仰望着嚴烨,直到幾個身強力壯的廠臣過來将他往一旁的樹叢裏頭拖時才開始瘋狂地嘶喊——“督主饒命啊!督主!奴才什麽都不知道啊,什麽都不知道啊!奴才冤枉啊督主……”
凄厲的哭喊漸漸地弱下去,一聲聲悶響從樹林那頭傳過來。
陸妍笙顯然也沒有料到嚴烨會這樣料理這樁事,原先她以為至少會審問一番再做發落。她微微皺眉,遲疑道,“廠公,這個內監……”
他卻硬生生打斷她的話,神色森冷如寒雪,漠然道,“臣是奉太後娘娘之命侍奉娘娘鳳駕的,今次出了這麽樁事,臣難辭其咎。娘娘放心,待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臣定會給娘娘一個交代。”
妍笙心底冷笑了一聲——人都死了,怎麽查?辦案子向來是這幫宦官的拿手戲,到時候事情的真相是如何的,還不都看嚴烨的意思麽?她倒不是多稀罕那小太監的命,只是不知道嚴烨又要拿這樁事做什麽文章了。?
☆、醋意橫生
? 那條半道上的插曲就那麽請輕飄飄地翻了過去,搬杌子的小太監死了,一衆廠臣跟沒事兒人似的翻身上馬前行,心腸果真冷硬之至。
妍笙三人坐在禦辇裏頭,面無表情地坐在矮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由于太過安靜,甚而連車軸轉動帶出的轱辘聲都顯得尤為刺耳。
她恹恹地坐在矮塌上,背脊靠着軟花秀枕,神态裏頭透着種說不出的疲累。玢兒湊過去遞給她一杯清茶,心裏隐約也能猜到主子在憂郁些什麽。說來也是的,半道上出了這麽件事,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她們不是東廠那班冷心冷肺的人,自然自在不起來,因又勸慰道,“主子睡會兒吧,到逍興還得好半晌呢。”
妍笙擡起眼簾看了看窗外的天,果真已經壓了下來,是要落雨的模樣。她幽幽一聲嗟嘆,接過茶盅抿了一口,皮笑肉不笑地說,“原本是想睡來着,可這會兒怕是不能夠了。”說完便垂下了眼不再開腔。
音素低低地嘆息,伸手攏了攏妍笙耳際滑落下去的發絲,柔聲道,“娘娘,這樁事您也別惱廠公,他也是為着您的安危着想。去西京還得那麽長的日子,帶着這麽個人在身旁,誰能安心得了不是。”
陸妍笙沒有搭腔,仍舊面無表情地坐着。
她并不是個良善人,自然不會去悲天憫人地稀罕一個非親非故的內監,況且鋸了腿的杌子是他搬來的,于情于理他都脫不了幹系,就算不死也落不得什麽好下場。妍笙只是覺得古怪,嚴烨不由分說地杖斃了那內監,其中必定有蹊跷。
嚴烨的心思太重,她看不透猜不清,這才愈發地令她感到惶恐。她一言一行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根本沒有半分機會去為沛國府籌謀,“老奸巨猾”這四個字,天下間再沒有人比嚴烨更當得起,從她入宮開始的所有,都早就被他算計了進去。
妍笙懊喪至極,老天爺賜給她重活一世的機會,難道就是讓她再歷經一次家破人亡的苦痛麽?不,她絕不能坐以待斃!雙手在寬大的袖袍底下緊緊收攏,她心中驀地鑽出個念頭來——既然當初嚴烨是倒向了瑞親王從而背棄了陸家,那麽這一世,如果輸的是瑞王,一切或許就會不同了吧?如果兩黨之争贏的是父親,那麽遭受滅頂之災的就不會再是陸府,而是瑞王一家了吧?
她咽了口唾沫,晶瑩的眸子微微眯起,心底細細地盤算起來。
又行了約莫兩個時辰,天已經擦黑了,淅淅瀝瀝的雨從天上落了下來,好在已經是春天,雨勢并不大猛烈,并不需要停下來躲雨休整。
妍笙撩着車簾朝外頭看了一眼,見已經快要入夜,便道,“還有多久入逍興?”
車簾外頭駕轅的是三個東廠的廠臣,其中領頭的是個姓任的內監,年齡已經不年輕了,東廠的人都尊他一句任公公。雖說是條官道,可到底修建在山野間,路并不平坦,颠來簸去是必然的。
任公公聽見裏頭傳出這麽句話,擡眼看了看前方的路,估摸着已經快要進入逍興的邊界,因揣着笑朝車簾裏頭恭敬道,“回娘娘的話,已經踏着逍興的地界邊兒上了。”
陸妍笙靠在軟榻上嗯了一聲,颠簸了一整天,她早已經疲憊不堪,不知不覺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音素同玢兒取來見狐貍毛毯子給她蓋上,這才靠着廂壁合眼小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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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入逍興的城門處,知州于子凱正領着一衆鄉紳伸長了脖子打望。遠遠瞧見迷蒙的夜色裏行來一支浩蕩如虹的車隊,領頭的人騎在高大的駿馬上,隔着太遠看不清容貌,只隐約能觑見偉岸挺括的身形氣度。
應當就是了。
那行人愈行愈近,數面旗幡在夜風中翻飛獵獵,恢弘猙獰的蟒旗上印着一個端正的“東”字,打探多時的城守連忙高聲呼道,“大人,貴妃同東廠廠公到了!”
于知州渾身一震,連忙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下令大開城門,又領着一衆當地的達官顯貴出城相迎。那支車隊愈發地近,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嚴烨,他玄色的披風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清冷迷離的眸子半眯起,瞧見前方出城迎接的一衆人。
唇角挑起個意味不明的笑,他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般潇灑,桂嵘連忙小跑過來給他撐傘,貓着腰跟在他身旁朝那群人走過去。
于知州一眼望見那從夜色中走來挺拔人影,連忙堆起滿面的笑容朝着他迎上去,彎腰拱手道,“微臣有失遠迎,還望貴妃娘娘同廠公恕罪恕罪!”
骨節修長的右手微動,嚴烨将罩頭的鬥篷帽放了下去,夜色中顯出一張立體如玉的五官,白璧無瑕。他斜眼睨了睨在他跟前哈腰的知州老爺,淡淡一笑,“于大人久等了。”
嚴烨跟前,于知州絲毫不敢怠慢,只諾諾地揖手賠笑。要知道這個廠公手裏握着他們文武百官的把柄,宦官的心眼子最小,若是一個不慎将他開罪了,那好日子就算過到頭了。他斟詞酌句,弓着腰朝嚴烨道,“微臣已經擺好了接風宴,為貴妃同督主接風洗塵。”
他卻沒有理會這句話,只兀自問,“下淮河的寶船備好了麽?”
于子凱一愣,卻又在下一刻反應過來,連忙又給他深深做了個揖,答道,“備下了,就在何陽渡候着。”
嚴烨嗯一聲。初春的夜仍舊有些微冷,他雙手交疊在一起搓了搓手背,微微凝眉道,“娘娘奉太後之命往西京祈福,太後的意思是着令娘娘一路行善施德,只是娘娘身子體弱,想去體察民情恐是不能夠的。”說罷,他微微一頓,側目哂一眼于子凱,又道,“照着娘娘的吩咐,要咱家将這筆錢交予大人,還請大人擡擡手,把這些銀子給百姓們分下去。”
說完,一旁候着的內監便捧過去個沉甸甸的八寶楠木箱。
于子凱的神色駭然大驚,呵!從這個廠公手裏送出去的錢,有命拿恐怕也沒命花,他惶恐地擺擺手,面上堆着笑容說,“微臣腦子不靈光,做事也笨手笨腳的,領了這份差事若是沒辦好,恐會給貴妃娘娘丢人,還望廠公體恤!”
這種事,看破不可說破,這種鬼話誰也不會信,這筆錢陸妍笙分明連影子都沒瞅見過。嚴烨的意思很明顯,這筆錢要送出去給百姓是不可能了,那銀子最後要進哪家的腰包就太顯而易見了。這個廠公方才那番話,走的不過是個過場,于子凱到底是官場上混的人,若是連嚴烨的這點兒意思都看不明白,也不能活到這時候。
嚴烨聞言只微微一笑,擺了擺手又命人将盛了銀子的八寶箱收了回去,擺出副為難的神色道,“既這麽,也只好交還給貴妃娘娘定奪了。”
于子凱只諾諾地言是,又探過眼朝他身後的禦辇看了看,試探道,“廠公,不知貴妃娘娘……”
話還沒說完,便瞧見禦辇的車簾被人打起,陸妍笙扶着玢兒同音素的手款款走了下來,面上含着一絲端莊适度的笑容。一身的素淨打扮,長發在耳後随風紛飛,顧盼生姿,清光潋滟。
于知州和數位相迎的人都是一愣,從前也略有耳聞,陸府的這個貴妃有傾國容貌,乍見卻仍舊教人驚豔,衆人旋即才反應過來,連忙朝她行叩首大禮,跪伏在地上呼道,“微臣逍興知州于子凱,恭請般若貴妃萬福玉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陸妍笙端着笑淡淡道了句“平身”。
嚴烨也挂着個淺淺的笑容,朝她走近幾步,不由分說地從玢兒手中将她的手接過來握在掌心,雙手托着她的左手,妍笙一驚,将手往回抽了抽,卻被他牢牢地捉住。她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又見他垂下眸子很是淡然的模樣,恭謹道,“娘娘,于大人備了接風宴。”
被擠開的玢兒看了眼一旁的音素,垮了跨小臉。
于子凱聞言則随聲附和,笑容滿面盛情難卻道,“是是,還望娘娘賞光。”
颠簸了一路,自然沒有功夫好好吃頓飯,妍笙雖然對嚴烨的行徑萬分不痛快,卻也絕不不會同吃食作對。她略微思索便颔首,微微笑道,“有勞知州大人這樣費心。”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興致勃勃道,“本宮聽聞,逍興有一道名菜,是叫花雞?”
于子凱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貓着腰笑道,“那是逍興樓外樓的招牌菜。娘娘是頭回來逍興吧?逍興的風光秀麗,風土人情皆與別處不同,好吃好玩兒的都多得很。”
妍笙面上也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嘆道,“只可惜本宮明日便要啓程往西京,否則定請于大人領着好好看看逍興城。”
于知州面上的笑容綻放得更甚,連忙揖手道,“待娘娘下回來,微臣定為娘娘做向導。”
嚴烨側目乜了一眼陸妍笙,皮笑肉不笑道,“娘娘再這麽聊下去,接風宴怕是都冷透了。”
此言一出,妍笙也沒有多想,便又教嚴烨扶着上了于知州備下的官轎,一行人複又往逍興第一樓去。
聽出嚴烨字裏行間不對勁的唯有桂嵘一人,他擡起眼狐疑地看了一眼嚴督主,有些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是錯覺麽?師父方才那語氣……怎麽酸溜溜的??
☆、不臣之心
? 翌日天剛亮,妍笙便教音素從床榻裏拎了出來,梳洗妥當便要往何陽渡去登寶船。
這日天氣極好,碧波映襯藍天,澄汪汪的一片,當真是水天一線。淮河是大運河,可謂大梁的黃金水道,漕運往來離不得。立在渡口上望過去,遠遠便能看見碼頭上赫然矗立着一尊龐然大物,船頭高高昂起,船尾翹起極高,上上下下足有六層,船首雕刻大蟒面,猙獰駭人,兩舷有大鵬浮雕,恢弘大氣,氣派如山。
陸妍笙果真成了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望着大寶船怔怔地出神。從前便知道大梁的皇室最講究排場,卻不知講究到了這份兒上。
玢兒在一旁搡她的肩膀,也是興奮得不行,雀躍道,“娘娘,您說這艘船這麽大,人坐上去是哪樣的景致啊?”
妍笙翻了個白眼不想理她,心道你問我我問誰。
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三人回過頭望過去,只見一個十四五的少年朝着她們走了過來,一身的廠臣裝扮。妍笙微微眯了眼,自然一眼認出這是小桂子桂嵘,嚴烨最心腹的好徒弟。
她對桂嵘沒什麽好感,大抵是因為上輩子那封賜死她的诏書是他來宣讀的,她在內心深處将他也視作了害死自己的兇手之一,是以重生過後也沒有給過桂嵘好臉色。
小桂子領着幾個廠臣朝她們走過來,待走近了,方給妍笙揖手行禮,恭敬道,“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陸妍笙淡淡嗯了一聲,側目朝四下裏張望一眼,并沒有瞧見嚴烨,便随口道,“廠公呢?”
桂嵘弓着身子回她,“回娘娘,師父還有些事得料理,特地命了奴才來伺候娘娘先登船,他老人家随後便到。”
她挑起左邊的眉毛,幾乎脫口而出,“廠公還有什麽事要料理?”問完便又後悔了,嚴烨的身份特殊,這回出宮指不定還領了太後的其它旨意,她不該有這麽一問,因又話鋒一轉道,“罷了,還請桂公公領本宮登船吧。”
桂嵘應個是,忽然又擡起眸子看向妍笙,問道,“娘娘過去沒乘過船吧?”
妍笙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卻也只是颔首,朝他回道,“并不曾坐過船。”
小桂子卻裂開嘴笑起來,一張白淨稚氣的臉上綻開一副大大的笑顏,他伸手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香囊,給陸妍笙遞了過去,笑道,“娘娘是頭回乘船,大淮河裏浪去浪來的,指不定會教您暈船受累,師父特地給娘娘備下了這個藥囊,裏頭的幾味藥材都是專治暈船的,娘娘戴在身上,必有用處的。”
陸妍笙有些怔忡,只讷讷地從他手裏将藥囊接了過來。
桂嵘這才又朝她恭恭敬敬地比了個請,伸手指向大寶船上放下來的木梯,神色恭謹道,“恭請貴妃娘娘登船——”
玢兒同音素便一左一右,攙扶着陸妍笙一步步上了木梯。上了甲板,只見周遭盡是佩刀的廠臣,滿面威儀玄衣華服。桂嵘在後頭跟上來,領着三人和一衆宮娥到了後船艙,裏頭亮堂寬敞,珠簾垂下随風微動,擺設竟同她入宮前的閨房極其相似,椅子桌子皆是質量上乘的花梨木,奢侈到了極致。
陸妍笙新奇不已,立在艙中央環顧四周,訝然地笑道,“船上同地上也沒什麽不同。”
桂嵘在她身後揖手,笑道,“回娘娘的話,師父怕您不習慣,這處艙房是特意照着您沛國府的閨房布置的。”
她面上的笑容驟然一滞,好半晌方才低低道,“難為廠公這樣有心,還請桂公公替本宮帶話給廠公,教他費心了。”
小桂子正要開腔,卻見艙門的珠簾外頭走過來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背脊筆直,修身玉立。那人打起珠簾走進來,朝立在艙中央的陸妍笙躬身揖手,“臣給娘娘請安。”
妍笙側過眼看向他,見是嚴烨,不由整個人都有些不安起來。這股不安來得莫名其妙,可就是教她沒法兒忽視。她腳下的步子朝後退了一步,吸了口氣方才說,“廠公不必多禮。”
嚴烨這才應了個謝,緩緩直起了身子。他擡起清冷的眼淡淡環視一周,悠聲道,“臣只去過娘娘的閨房一次,只隐約記得個大概,若有什麽不周,還望娘娘多包涵。”
這人忽然這麽客氣,倒教她萬分不好意思起來。能這麽為她着想已經是難得了,她心裏是感激的,那裏還會有什麽不滿意,妍笙有些無措,搓了搓手朝他尴尬地笑笑,“廠公言重了,您這樣盡心,我哪裏會有什麽不滿。”
嚴烨有略微的訝然,眉宇微微蹙起,朝她揖手道,“娘娘,臣惶恐,如何受得起您一個‘我’字。”
陸妍笙也覺察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只悻悻地笑道,“本宮省得了,無論如何,還是謝謝廠公。”
這回倒是他覺得有些稀奇,這丫頭在他面前張牙舞爪慣了,乍一見她這樣腼腆,倒令他感到新鮮。嚴烨勾起唇角,森冷的眼中也浮過一絲笑意,又朝她道,“要起帆了,臣陪娘娘去外頭看看?”
她略想了想,接着便颔首應了。嚴烨因上前極為自然地托她的手,她也難得地沒有推脫抗拒,兀自任他牽着出了艙房。掌心裏的手那樣小巧精致,柔軟而溫暖,他握着那只手,只覺有絲絲的暖流順着掌心流遍全身,說不出的适意。
兩人上甲板時,将巧見十二道大帆揚起來,淮河上的風比任何地方的都更大更猛,大帆在風裏獵獵地響,一道翻飛起來的還有嚴烨曳撒的袍角,他的五官深刻如白玉,臨水而立,有種說不出的風華氣度。
妍笙朝他看過去,腦子驀地想起“臨江仙”這三個字。當初始終不大理解這個詞牌名,此時将這三個字同嚴烨放在一處,竟覺得格外适宜。
淮河的水澄澈得像是一片明鏡,在陽光下反射出絢爛的光芒。她側目定定地看着嚴烨,在陽光的照耀下,他渾身都像是能發光似的,耀眼奪目。妍笙朝他走近一步,河風吹揚起她耳後的青絲,絲絲縷縷拂過他的手和頰,夾雜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妍笙仰頭看着他,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忽而低聲道,“廠公能否回答本宮一個問題?”
嚴烨的眸中劃過一絲流麗的光,他垂着眼看她,半眯了眸子微微蹙眉,“不知娘娘有何示下?”
她唇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眸子晶亮亮的,朱紅的唇一開一合,朝着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道,“廠公毒害聖上,坐觀文臣武将兩黨相争,可是有——不臣之心?”
耳旁的風聲呼嘯而過,陸妍笙的聲音輕柔嬌弱,卻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傳入他耳中。嚴烨微抿的薄唇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迷離的眸子深處卻是冰雪一般森寒,他垂下眸子看着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一片的坦然,含笑的眸子從未有過地堅定,直直地看着他。
嚴烨清冷的眼微微眯起。
陸妍笙這個女人,似乎永遠學不聰明,又似乎永遠都太聰明。他端詳她良久,忽而一笑,疏風朗月一般,修長如玉的食指豎起來在唇間,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柔聲道,“娘娘,這樣的玩笑不好笑。”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那雙眼裏讀出一些東西。然而沒有,什麽也沒有。嚴烨把所有的心思掩藏得太好,根本露不出任何破綻。
嚴烨當然知道她在試探自己。他的道行比她高深了幾百年,她的這點小心思如果都看不破,恐怕他早死了幾千次。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一絲詫異,詫異自己竟然沒有絲毫的惱意。
他心底暗自嗟嘆,自己對陸妍笙似乎永遠都有消磨不盡的耐心,她在他心裏似乎與別的人有些許的不同,盡管只是輕微的一點,卻仍是教他感到驚訝。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一怵,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似的。這時船已經開動了,雖然緩慢,卻仍是教頭回坐船的人感到了不适,譬如說陸妍笙。她捂了捂心口,只覺胃裏似乎在翻江倒海,一股股地順着喉管要往外冒出來,一陣兒一陣兒的。
嚴烨也覺出了一絲不對頭,垂着眸子凝視她愈發蒼白的小臉,在剎那間明白過來,因上前走近幾步,格外自然地伸手撫了撫她的背脊,蹙眉沉聲道,“小桂子沒有把藥囊給娘娘麽?”
這話倒是提醒了妍笙,她也反應了過來,頓時有些尴尬,自己這是暈船了麽……
她在懷裏摸索了一陣,拿出了那個專治暈船的藥囊,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一口氣。濃郁的藥香直達肺腑,暈沉沉的腦子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不少,雖說仍舊不舒坦,可到底不想吐了。
妍笙略略緩過來幾分,便将藥囊收了起來,朝嚴烨道,“多虧廠公思慮得周到。”
嚴烨的下巴微微擡起,漠然的眼仿似俯視衆生,卻對她緩緩說,“娘娘安康,是臣的福分。”
☆、暈船之症
? 大寶船載着皇室貴妃同東廠督主往西行,護衛的哨船自然少不得,前後左右各兩艘舳舻,禦風而行。駛離何陽渡,便算是出了逍興的地界,一路向西,河道漸漸地寬廣,朝旽東懸,金輝燦燦,愈發有暮霭沉沉楚天闊的意态。
這樣的好景致,原是妍笙極向往的,然而這回她卻再沒心思賞鑒了。
水上難熬,尤其對頭回坐船的人而言。貴妃娘娘的暈船來勢洶洶,雖說嚴烨備下的藥囊起了一定的效用,可她到底只是個弱不經風的姑娘家,難受是必然的。
嚴烨送她回了後面的艙房,又命人請了随行的太醫來診脈。穆姓的太醫一把年紀了,年輕時候是随水師征戰的軍醫,醫術高明,暈船這樣的小毛病自然手到擒來。他給妍笙請了脈,複又開了一副緩暈船的方子,着令音素去熬藥。
妍笙雖自小性子野,可到底還是個金枝玉葉,哪裏吃過這樣的苦。她渾身軟綿綿的,只覺整個人像躺在棉花上,仿佛随便一個浪潮打來便能教她散架。
軟榻上鋪着絨絨的白狐毛,她窩在榻上恹恹地盯着艙頂,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揪着身下軟綿的毛皮,忽然開口,聲音溫柔而脆弱,她喊道,“嚴廠公?”
嚴烨正立在金荷花四面大屏風前看着窗外,聽見她的聲音,因回過頭看向床榻上嬌弱的小姑娘,朝軟榻走近幾步,輕柔嗯一聲道,“娘娘,臣在。”
陸妍笙擡起眼睛看向他,面上的神色有些歉疚又有些尴尬,似乎很是難為情。她嗫嚅了半天,吞吞吐吐地憋出幾個字來,“對不住,給廠公您添麻煩了。”
他的神色卻仍舊溫潤含笑,雙手一揖朝她略微拜了拜,連聲音都比往時更輕柔,“伺候娘娘是臣的本分,娘娘萬不可說這話,着實折煞臣。”
話雖這麽說,可她心裏仍舊有些尴尬。她過去沒坐過船,自然不曉得是這樣辛苦的一件事。得虧嚴烨提早給她備了藥囊,否則将才在甲板上,當着那樣多的廠臣随侍,她可真就丢大人了。
原先她還總埋怨陸路不比水路風光好,如今想來,誰還管得着風光不風光,兩廂一比較,她覺着坐馬車實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寬大的袖袍下露出兩只藕節子似的細胳膊,妍笙撐着軟榻坐起來,倚在床柱子上看嚴烨,有氣無力地問道,“廠公,從此處到西京,還得多少日程?”
嚴烨見她小臉蒼白一片,沒了半分往日的神采飛揚,心頭湧出股說不清的滋味。他腳下的步子微動,上前幾步撩起袍角坐到她的床榻邊上,又伸出雙手替她輕柔地掖錦被,柔聲地應她,“回娘娘,約莫十三四日的水程。”
十三四日?
陸妍笙心中淚奔如泉湧,頗有幾分欲哭無淚的架勢——幾個時辰尚且這樣難熬,遑論十幾日?那不是要她的命麽?愈想愈覺得悲怆,她垂頭喪氣地颔首,哦了一聲嘆道,“這樣的差事可真是折騰人。”
她的眼眶裏頭還瑩瑩地閃動着水光,蒙蒙的一層霧氣,是方才幹嘔時憋出來的,此時映襯着這樣的場景,頗有幾分泫然欲泣的意味。
這副小模樣既滑稽又楚楚可憐,直惹得嚴烨想發笑,他薄唇微微抿起來,勾勒出一道潤雅的線條,起菱的嘴角略上揚,朝她道,“娘娘放寬心,穆太醫過去是随水師征戰的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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