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日落西山紅霞萬丈
秦見深想的是挺美,但很明顯這是行不通的。
衛君言頂着個相國的頭銜,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朝堂上明裏暗裏盯着的人不知幾何,再加上秦見深現在心儀的相國是北冥淵,不賞衛君言幾頓板子就夠奇怪的了,哪裏還能賞什麽禦宴瓊漿。
是以秦見深雖然每日都能在朝堂上見衛君言一面,但也就是純純粹粹的‘見一面’了,秦見深想說句多餘的話都不行。
等蘇衍請示回邊關的折子批下來,衛君言索性告了假,不來上朝了。
衛君言前腳剛出了宮門,彈劾相國玩忽職守的折子後腳就送到了皇帝手裏,秦見深盯着下面柳禦史的腦袋,心說這群光領黃糧不幹正事的臣子們,就是梗在他和衛君言之間的那條溝,不想辦法早點填平,他簡直沒辦法平心靜氣好好的地跟他們說話。
秦見深盯得半禿的老頭渾身冒冷汗,這才揮手讓他退下,出了禦書房,回寝宮換了身便裝,打算出宮去。
四丁恰巧抱着一疊文書進來,腦袋都埋在了書冊後面,整個人喘得不成樣子。
四丁從文書後面探出腦袋禀報道,“回主子,相國要的書冊都在這兒了,現在讓暗侍衛送過去麽?”
秦見深掃了一眼,知道是衛君言要的起居注和史冊,吩咐道,“先放着,一會兒回來再去。”
衛家起程去冀州,衛君言自然是要來送的。
蘇衍與衛君言說了些事,就留了點時間給他一家人敘話。
衛斯年說是說得豪邁,真到了分別的時候,就兒女情長得不行,磨蹭了半天還沒走出十裏地去,絮絮叨叨地囑咐他,“老幺要不你辭官一起去邊關罷,當初爹爹還以為你要做個太醫什麽的,你這個年紀做什麽相國……”
衛斯年愁斷了腸,衛持重也沒好到去哪裏,一早上起來眉頭就沒松開過,衛母兩眼通紅一個勁的囑咐衛小郎照顧好他,恨不得直接拿麻袋把他裝走,也省得以後牽腸挂肚。
看這一家人的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京城不是富貴窩,而是龍潭虎穴了,衛君言心裏發暖,打起精神寬慰道,“父親大哥勿要憂心,梁州可是天子腳下,相國一職又位高權重,誰不長眼睛才會沖撞上來,倒是冀州邊陲之地,魚龍混雜,父親大哥萬事小心些。”
衛斯年聽了兒子的話,反倒更愁了,“京城可比邊關複雜多了,伴君如伴虎,老幺你千萬小心。”
衛持重正想開口,瞥見不遠處的人卻吃了一驚,他視力不錯,又加上上次吃了虧,對皇帝的長相可謂記得刻骨銘心,一眼就認出了不遠處穿着便裝的人,“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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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見深領着四丁從路那邊轉過來,擺手示意衛斯年衛持重不用行禮,上前來認認真真做了個揖,肅聲道,“請伯父放心,朕定會好好護着阿言,絕不會錯待了他。”
伯父什麽的,真的不是衛斯年能承受的稱呼,皇帝突然作了個大揖,吓得衛斯年都沒反應過來要避讓,生生受了個大禮,話都說不利索了,“皇上……”
衛君言知道秦見深是好意,但他身份擺在那兒,說再多也熟絡不起來,氣氛反倒越來越僵硬,最後竟是幾人無話可說,站在一起集體發呆,實在是尴尬之極。
衛君言好笑地看了眼有些手足無措的秦見深,嘆了口氣朝衛斯年道,“時辰晚了,父親随淩陽王起程罷,冀州離京城也不是太遠,兒子随時過去就行。”
衛君言這話說了只有蘇衍一個肯信,衛斯年礙于皇帝在場,想說什麽都覺得不太方便,嘆了口氣,朝皇帝行了禮,只好領着一家人上了馬車,往行軍的方向追去了。
衛君言領着衛小郎,秦見深領着四丁,恰好四個人。
衛君言看着馬車的方向,心裏卻在想方才蘇衍同他說的話。
蘇衍平日話不多,這次卻林林總總說了許多。
有關秦家的,與秦見深的。
衛君言在走神,秦見深就站在旁邊。
他是絕對不會說放手讓衛君言去邊關的,又不知該說什麽,索性就立在汴河邊陪衛君言站着,呆愣愣成了一根樹樁。
衛君言偏頭看了看正陪着他神游天外的少年,心說這小子知道麽?知道他們秦家人活不過二十五歲,知道他自己只能再活十年,八年,或者更短的時間。
看他以往那副不惜命的模樣,應該是不知道的罷?衛君言想。
十年的時間說長很長,但對一個還未曾享受過什麽的十五歲少年來說,實在太短了。
他才十五歲,而十年,實在不夠做什麽的。
興許連十年都沒有。
衛君言一直看着遠處出神,秦見深都看在眼裏,他知道自己方才出現得不是時候,導致衛君言與衛斯年他們還未敘完話就起程上路了。
是他考慮不周了。
秦見深見衛君言看過來,就抿着唇不知該說什麽好,人是他留下的,他又不肯放他走,說再多,那也是假的。
不過衛老三這是真的留下來了,秦見深看了眼站在旁邊的人,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能留下來就好啦,他總會想辦法讓阿言開心起來,只要能留下來,其他根本不成問題。
他笑得開心,衛君言心裏不知為何卻一陣針刺的疼,像有刺梗在心頭上一樣,稍微搖一搖,就能帶出血肉來,這感覺真是十分陌生,衛君言活了這兩輩子,加起來幾十年,還是頭一次碰到,實在是陌生得很。
衛君言伸手将秦見深攬來懷裏緊緊箍住,下颌擱在這臭小子的頭頂摩挲了一會兒,等心裏那股難受勁消散了一些,這才啞着聲音問,“臭小子,你來做什麽。”
秦見深整個人都懵在了原地,心說天降甘霖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衛老三居然主動抱了他,他還以為只有再受一次重到不能自理的傷,衛老三才會再主動抱他一回了!
今天似乎很不同尋常,秦見深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認識衛君言這麽久,他似乎還是頭一次看見衛君言有這樣的情緒,以往那些或氣或笑或怒或喜都太浮了,浮在表面上,他太冷靜了,不像現在,他雖然什麽都沒說,秦見深卻很輕易的就察覺到了……
衛老三似乎是很難過,臂彎間一股濃濃的不舍,似乎是舍不得什麽,眷念什麽,這樣緊緊抱着他,聲音啞成這樣,是舍不得遠去邊關的親人麽?
定然不是舍不得他了,因為他就在眼前……
難過成這樣……秦見深咬咬牙,伸手緊緊抱住衛君言,猶豫再三,心裏說了句我也舍不得你走,這才閉了閉眼悶聲道,“阿言你想去邊關就去罷,我一個人可以的。”
他一方面不希望衛君言難過,一方面又不想放衛君言走,當真是矛盾之極,話說完連呼吸就凝滞了,腦袋埋在衛君言懷裏不肯擡起來,緊緊閉着眼睛,生怕要去冀州的話當真從衛君言嘴巴裏吐出來。
那他該怎麽辦?以後該怎麽辦?
他使的勁大得出奇,哪裏有嘴巴上放人的樣子,簡直口是心非到了極點,衛君言心裏複雜難言的那股沖勁散了些,瞧着懷裏緊張得不肯睜眼的少年,低頭自然而然的在這少年鼻尖上輕啃了一口,笑道,“瞎想些什麽,我不過是……看你瘦了這麽多,想量量你還有多重罷了。”
秦見深簡直要瘋了。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這連空氣都散發着甜味的氣息,秦見深緊緊抱住衛君言,心說讓他現在就死去罷,他再也不想活了,他前面活着的十五年沒有意義,往後沒有衛君言的無數年,許多年,也沒有任何意義。
秦見深幾乎想把自己渾身的重量都挂上去,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手腳并用力道大得差點沒把衛君言腰給勒斷,衛君言抱着他,告誡自己別自亂陣腳,他自己的醫術不低,又加上有芯片裏記錄的藥方,治什麽的沒有,蘇衍說治不好,靖朝的禦醫治不好,不代表他也治不好,十年的時間是不長,但他現在知道了,保證這個臭小子每一天都是健健康康的,死神就算來索命,也要過了他這一關才行。
他不能慌,怎麽都要試一試。
汴河邊流水潺潺,長亭送晚,草木依依,抱在一起的人想得不同,卻都十分忘我。
四丁與衛小郎兩人背對着自家主子蹲在兩丈開外,他兩人這是第一天認識,見面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兩句話就玩到了一塊,四丁扭頭瞥了眼那邊還抱在一起的兩位主子,轉過頭一邊揪草一邊納悶問,“不是說衛公子留在京城麽?怎麽又要去冀州了,看看我家主子舍不得成這樣。”
他兩人沒內息,聽不見主子們說話聲,單看那抱在一起依依惜別的模樣,會以為他們在送別的也不奇怪,不過衛小郎自覺自己知道得多一些,頗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自己新結交的小夥伴,說得十分隐晦委婉,“你看問題不能看表象,要透過表象看真相。”
比如說,你家主子當年被撸來我們家的院子裏做牛做馬,當年不情不願,現在心甘情願,虐戀情深。
四丁一臉懵,衛小郎不好再說什麽,恰逢西山日落,兩人倒是肩并肩看了回紅霞萬丈,日落瀕江的景象,也算是享受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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