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隔天早上七點半,蔣喻準時準點前來探病。

睡了太久,腦子還有點發飄的謝景遲遲鈍地起床洗漱,回來發現秦深已經坐到他對面的位置。

不知在哪過了一夜的秦深新換的鐵灰色西裝不見一絲褶皺,格紋領帶也嚴肅地系到喉嚨口,全然不見半夜窩在病房沙發裏的落魄倒黴相。

昨夜的事情可能在他那裏徹底翻篇了,看他沒事人一般的樣子,謝景遲有一丢丢的惱火和挫敗,盡管他自己也知道這是無理取鬧。

“……謝景遲?”

沉浸在自己那點微妙情緒中的謝景遲回過神,發現蔣喻正在和自己說話。

“你的。”蔣喻把謝景遲的那份早餐遞給他,是熬到看不見米粒的香菇牛肉粥。

謝景遲喝了口,不知是他和廚師誰的問題,他總覺得有股奇怪的苦味在舌根附近徘徊不去。

看他沒什麽胃口地用勺子在碗裏攪了又攪,蔣喻就知道是不合他胃口,問他要不要換一份。

“不用了。”謝景遲簡略地回答道。

蔣喻還想說些什麽,謝景遲态度堅決地搖頭,他就不再勉強。

攪了半天,碗裏的粥賣相愈發地差,不喜歡浪費糧食的謝景遲捏着鼻子勉強自己喝完它。

“我要出院。”吃完了早餐,謝景遲小聲地和秦深打起了商量。

正在用平板看文件的秦深聞言擡頭,他的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下巴倒是刮得很幹淨。

大約和秦深始終給人一種漠不關心的感覺有關,即使此刻被他這麽簡單地凝視着,謝景遲都能感受到一股無言的壓迫力。

謝景遲不合時宜地想起這個男人有一點潔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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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景遲喉嚨口因為無措而發癢以前,秦深收回視線,“你要出院?”他的語氣沒什麽特別的地方,頂多只是公事公辦地和謝景遲确認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要這樣做。

謝景遲略微有些緊張,早上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他又量了一次體溫,和晚上差不多,依舊是37度多一點。

退燒了是事實,低燒中也是事實,即便如此,他還是點了點頭,篤定地回答道,“嗯,我要出院。”

“那我待會送你回去。”

秦深的語速不快,臉上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确定謝景遲沒有其他問題就繼續看他的文件。

謝景遲轉開臉望着窗外,蔣喻看看他又看看秦深,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他做了一個當下來看最正确不過的決定,“那我去辦出院的手續。”

身為董事長助理的蔣喻工作能力自然沒話說,十分鐘就辦好了出院需要的全部手續。

秦家的司機在樓下等待,謝景遲隔着老遠就看見了他标志性的禿頭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車內空間很大,容納五六個成年人都綽綽有餘,謝景遲和秦深離得很近,近得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十多公分外秦深的體溫,很熱很溫暖,就和昨天晚上秦深抱他下樓時一樣,讓他有安全的感覺。

蔣喻占據着前排的副駕駛席,偶爾回頭和秦深說些工作上的事情,他的聲音很輕,落在謝景遲耳朵裏如同蚊蚋飛舞。

根據蔣喻的彙報,秦深上午十點有一場會議,下午三點半與銀行代表會面,晚上還需出席某慈善晚宴,身體力行地诠釋了日理萬機這個詞。

本市早高峰交通的精髓乃是每一條路都堵得水洩不通,謝景遲大半張臉都陷在蔣喻帶給他的那條格紋圍巾裏,圍巾很軟,他很累,在低燒和感冒藥的雙重功效下間歇性地陷入昏睡。

中途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看到耀泰百貨标志性的紫荊花招牌,認出這是回七文山的路,本來就不是很高的興致瞬間跌至谷底。

昨天夜裏刮那麽大的風,他原以為是寒潮逆襲要變天,結果卻是豔陽萬裏的大晴天。

白色的雲綴在一碧如洗的天邊,明媚的陽光從斜四十五度角的地方照射進來,謝景遲不喜歡這麽亮的光,不自覺往反方向躲了一下。

“不想回去?”

秦深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謝景遲放在口袋裏的手指緩慢地蜷縮起來,握成一個很松的拳頭。

他不知道秦深到底是如何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過歪打正着的是,他的确不是很想回七文山那邊。

不過這些他都不會告訴秦深。

秦深的時間和溫情都是很寶貴的東西,而且需要用實際利益來換取。

從昨晚到今天他憑借他們之間有名無實的婚約向秦深提出了許多個要求,秦深都一一滿足了他,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無止境地索取,所以最可能的答案是他連明年的份額都已透支幹淨。

見他不吭聲,秦深嗯了一聲,“又要去上次那個同學家裏借住?”

雲飄過來遮住太陽,謝景遲很明顯感覺到臉頰上的熱度消退了一點。

“可能吧。”他敷衍似的随口回答。

去陸栩家借住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提議,而且如果他真的和陸栩這樣說了,陸栩肯定不會拒絕。

陸栩家是那種很普通的家庭,爸爸在外工作,媽媽是全職主婦,妹妹在他們學校的初中部就讀,一家人幸福和美地生活在一起,完全就是謝景遲理想中的家庭構成。

他說不清自己和陸栩做這麽久朋友到底是因為陸栩這個人本身還是因為他有一個這樣完美的家庭。

他想得很遠,沒注意到秦深在用怎樣的神情觀察自己。

“在你病好以前你可以住我家,我家客房空着。”秦深用一種妥協似的口吻說着,“我除了晚上基本不會回來。”

完全沒料到秦深會這樣說,謝景遲眨眨眼睛。他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呆,因為秦深說的東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

這幾年之間,他和秦深全部的交流僅限于節假日的禮節性會面,誰都不曾過分深入對方的生活。

秦深住在哪裏,是否一個人,這些事情他一概不知,他只是在原地等待秦深偶爾的出現。

而且他隐約記得上一次聽說自己要去住同學家,秦深是很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既然這麽怕被他纏上,那為什麽要邀請他踏足自己的私人空間?

秦深還在等待他的回答,并且沒有像謝景遲想的那樣立刻反悔——大概是話都說出口了,反悔不太好看。

“好吧。”謝景遲快速地看了秦深一眼,猶豫再三,還是點了點頭,“謝謝。”

秦深半閉着眼睛,過了很久才說,“沒什麽。”

剩下的一路上謝景遲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被同情的感覺沒有他想得那麽糟,但也不是很好,謝景遲想了很久,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

秦深覺得他很可憐,事實上他确實看起來有點可憐,所以即使打從心底不想,即使讨厭被不相幹的人打擾,還是大發慈悲讓他住進自己家。

壓抑沉重的擠壓着胸腔裏的器官,謝景遲口袋裏的手指攥緊,指甲深深地嵌進皮膚裏,一直到他可以再度呼吸。

不堵車的話,醫院離七文山只有二十分鐘不到的車程,堵車的話需要加上一刻鐘左右的誤差。

陽光明媚的日子,環繞着山腳的湖水鏡面一般熠熠生輝,然而謝景遲只能聯想到深色大理石上濕漉漉的水霧和晾在窗戶邊永遠幹不了的畫紙。

這棟金玉其外的屋子處處充滿了潮濕的氣息,像被湖底爬上來的東西入侵了一般不吉利。

謝明耀和方如君都不在家,傭人們看到他回來也只當沒有看到,沒有一個人主動和他打招呼。

謝景遲進到自己的房間,找到行李箱,簡單地往裏面裝了幾件衣服,然後是抑制劑和阻隔劑。

他蹲在地上盡可能把箱子裏的東西擺得整齊一點,結果導致他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險些被自己的腳步絆倒。

箱子的大半空間被他瑣碎的日常用品所占據,這一刻他才終于有了一點真實感。

很快他就要到秦深家去借住了。

只要不在這裏就好,他脫力似的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棉布光滑冰冷的觸感貼着他薄薄的皮膚,洗滌劑清新的味道短暫地蓋過外頭湖水濃郁的腥氣。

每個刮風的日子他都不敢打開窗戶,他恐懼乃至厭惡那股氣味,就像有什麽在悄悄腐爛。

如果不是秦深打來電話問他好了沒有,他想他很有可能就這樣直接昏睡過去。

合上行李箱以前,他猶豫了很久,最終他還是把床頭擺着的那只毛絨玩具抓在了手裏。

上了年紀的毛絨水獺柔軟的棕灰色長毛掉了大半,尾巴那一小塊甚至已經禿了。

對上那原本混濁無光的小眼睛,謝景遲都快要想不起它曾經憨态可掬的樣子。

謝景遲把它抱在懷裏,細長的絨毛貼着他的臉頰,仿佛這樣能夠透過它細長的身軀從另一個早已不在的人那裏獲得安慰。

“我,我們要走了……”

無生命的玩具水獺安靜地回望,一如過去的十幾年,誰也不曾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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