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車子從一片湖區開到另一片湖區,灰色的雲層在天空的邊緣緩慢堆積,那棟灰牆紅磚的三層洋房安靜地伫立在湖邊,像極了恐怖故事的開頭。

灰暗的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細雨,雨越下越大,雨絲在擋風玻璃上凝結出一片朦胧的水霧,司機出于安全考量打開了雨刷,邊緣的水流在燈光下泛着金色的暖光。

手機天氣預報顯示今明後三天有雨,不知是不是巧合,謝景遲想起自己上一次造訪時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天氣,只是雨下得沒有這樣大,溫度也要更低一點。

雨下得這樣大這樣急,司機把車停在正門外,屋子裏有人打着傘出來迎接,僅僅幾步的距離,謝景遲的袖口就被淋濕了一小塊。

帶他們進來的女傭将收起的雨傘放入桶中,斷斷續續的水痕在燈光下格外透亮。玄關的壁燈下撒下溫暖的燈光,淺色的地板和深色的家具,所有的一切都和謝景遲記憶中的場景緩緩重疊起來。

謝景遲想起某件事,伸手扯了下秦深的衣袖,秦深回過頭,用眼神問他有什麽事。

“不是要做樣子嗎?”說着他的眼神又飄往別處,聲音也小了下來,“上一次……”

秦深沒有立即給他回應,這讓他越發覺得操心這種事情的自己實在是蠢透了。

順着秦深的目光,他的視線往下挪了幾分,看到自己還留在秦深袖子上的那只手,熱意又一次湧上臉頰。

“不用的話……”

“可以嗎?”秦深打斷了他,“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不需要勉強。”

謝景遲沒想到他會這樣認真地征詢自己的意願,明明上一次是那樣直接又不由分說地要求自己配合。

“沒什麽不可以的。”他忍耐着不要切斷兩個人的視線交樓,用半個鐘頭前秦深的原話這樣答複了他。

秦深把袖口從他手中抽出來,還不等他感到空虛,就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稍微往自己這邊帶了一點。

骨節分明的手指松松地握在他的虎口上。他比自己想得還要坦然地接受了秦深的靠近。Alpha身上淡淡的信息素沖淡了屋子裏那股無時無刻不在的厚重甜香,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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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他忍不住擡起頭,發現秦深同樣在看他,心跳漏了一整拍,“沒什麽。”

走在最前面的女傭和另一個匆匆趕來的人說了兩句話,然後停下腳步。

“發生什麽了?”秦深沒有松開謝景遲的手,屋子裏的其餘人也沒對此發表任何疑問。

她吞咽了一下,臉色不是很好看,“秦總,您祖父還在餐廳,他說除非他孫子回來,不然他不會吃東西。”

大約是職業素養的緣故,她的語氣顯得很鎮定,但是謝景遲聽得出底下潛藏的焦慮和不安。

謝景遲盯着她看了一會,從她沒有任何多餘表情的臉到她快速起伏的胸口。

透過那層好似無所不能的外殼,她就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琴弦,只要再受到一點外力就會因為無法承受而斷裂。

“我知道了,我過去看看。”

謝景遲感覺得到秦深猶豫了一下,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松開他的手,而這讓他懸着的心稍微放下來一點。

餐廳在客廳的旁邊,電視裏循環播放着沒有營養的肥皂劇,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敢發出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仿佛一場滑稽的默劇。

在男女主角聲嘶力竭的對白中,謝景遲看見有個端坐在窗戶底下的人影。

之所以說是影子是因為他比謝景遲上次看到的還要枯瘦,從側面看的話單薄得如同一片剪紙,風一吹就會飄走。

他灰白的頭發剃得很短,衣着也還算整潔得體,和謝景遲對阿茲海默症病人的了解相悖,應該是有人專門負責打理。

電視灰白的熒光照亮了空曠的餐廳,他不言不語地面對擺着一整桌冷掉的飯菜,表情木然,神态中透着一股病态的神經質。

現在是下午兩點,如果按照正常人的生物鐘,午餐是從十二點開始,那麽他至少這樣枯坐了兩個鐘頭,整個過程中都像這樣一動不動。

“他說一定要等孫子回來。”帶他們來的女傭用壓低的嗓音說着,生怕驚動了裏面的人。

秦深收回視線,“之前的辦法呢?”

“沒有用。”另一個年輕的男性護工說話了。

他看起來比旁邊的女傭更加疲憊,眼睛底下還有青黑的痕跡,“本來還有點用,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突然就不買賬了,無論誰進去都沒法讓他聽話。”

謝景遲聽得雲裏霧裏,不知道他們說的辦法到底是什麽,也沒有人願意給他解釋。

本來他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來了好像也只能給這些人添亂。

“麻煩你們了。”秦深回過頭,謝景遲仰起頭,可能是他的錯覺,秦深的神情柔軟了一瞬,然後又恢複到平日裏的樣子,“謝景遲,你在外面等我。”

謝景遲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不需要再演那些拙劣的戲碼,聽話地把手從對方的掌心裏抽出來。

他一點都不覺得遺憾或是空虛,一點也不。

“好。”

女傭附在老人耳邊說了幾句話,老人木然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您孫子回來了。”

他順着女傭指的方向看過去。

“爺爺。”秦深低低地叫了老人一聲,“我回來了……”

但是他們誰都沒想到的是,老人對秦深的出現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抵觸和抗拒。

他還沒說完,老人突然暴起,揮手把桌上的碗碟全部掃到地上。

“滾!”老人怒氣沖沖地叫罵,但由于口齒不清得厲害,謝景遲勉強聽得出來“騙子”和“混賬東西”這幾個關鍵字眼。

老人大喊大叫,咒罵他們這群要害他的騙子、殺人犯,抓起手邊能拿到的每一樣東西往面前的秦深身上砸。

謝景遲清楚地聽到身邊的女傭倒抽一口冷氣。

“怎麽可能……”

碗碟、餐具還有花瓶,秦深就這麽站在那裏任憑他發作,外面的人要麽是被吓到要麽是害怕更加刺激到裏面的人,沒有一個人敢進去阻止。

謝景遲定了定心神,頂着所有人的視線走了進去。

“夠了。”

秦深的衣服上有一大片油漬,謝景遲快速地掃了他一眼就挪開視線。他從沒見過這個人如此狼狽的樣子。

餐桌上的東西差不多被扔光了,老人仇恨敵視地瞪着秦深,險些被波及到的謝景遲沒有說什麽,拽着秦深從一片狼藉的餐廳裏離開。

他死死地抓着秦深的手,他甚至懷疑秦深的手背會被他掐出一大片紅印子。

“還站着幹什麽?”看見外面傻站着的幾個人,謝景遲克制不住語氣中的惡劣。

被他這麽一說,護工和傭人才像是被按下開關的傀儡人,終于開始分頭行動。

秦深被帶到二樓的客房換衣服——看衣櫃裏有不止一套換洗衣物,謝景遲就知道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

上頭之後謝景遲漸漸冷靜下來。他不敢去看秦深的表情,就這麽站在門邊,看秦深脫掉髒兮兮的外衣。

他不知道秦深會不會怪他多管閑事,更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是對的。

他只是突然忍不住。他寧可看到秦深永遠那樣冷漠、冷漠到被他誤以為是冷血,也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

“您流血了……”帶他們來的那個女傭小小地叫了一聲。

謝景遲這才注意到秦深的臉上有一道不知道被什麽劃的傷口。

秦深擡起手摸了下,指尖都是洇開的血,邊緣已經有點凝固了。謝景遲越看這道傷口越覺得刺眼,最後索性不再看。

“一點小傷,沒什麽大不了的。”大約是秦深的潔癖讓他無法再忍耐滿身的油污,他将脫下髒衣服扔進洗衣籃裏,然後轉身進了浴室。

浴室裏響起嘩啦啦的水聲,謝景遲像再難以支撐地坐在沙發上,腦海裏一片混亂,連什麽時候秦深已經洗完澡出來都沒有注意到。

剛洗完澡的秦深頭發濕漉漉的搭在額頭前,坐在謝景遲身邊,拿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頭發。

沐浴露清新的薄荷香氣和被熱水蒸騰過的Alpha信息素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讓謝景遲面紅耳赤的味道。

謝景遲悄悄地想要挪開一點,不要離這個人太近,不想被這個人發現自己的異樣。

“你這麽生氣做什麽?”

謝景遲停下自己的小動作。即使往另一邊挪了幾厘米,他還是能感受到秦深身上濕漉漉的熱度。

“為什麽不躲?”

秦深低着頭,謝景遲看不太清他臉上的表情,“不想躲。”

“什麽?”謝景遲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秦深臉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變成一條淺淺的紅痕,謝景遲克制着想要碰一碰的沖動。

“我以前經常故意徹夜不歸,他就是這樣等我回家的。”

本來還有一萬句話想說的謝景遲登時啞火。他咬咬嘴唇,實在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因為我生氣了。”秦深放下毛巾,自顧自地說,“謝景遲,這樣不是很好嗎?我都不介意,你為什麽還要……”

謝景遲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麽。他躲開秦深別有深意的視線,“你們剛才說的辦法是什麽?”

他想來想去,只有這個能把話題轉移開。

“找人假扮高中時的我。”

秦深說完,謝景遲心裏冒出了果然兩個字。

“讓我試試,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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