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在謝明耀下落不明,其餘高層被帶走接受調查的這段時間裏,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失去了主心骨謝氏內部陷入了一種群龍無首、管理混亂的境地。
為了使公司能夠盡早脫離困境,剩餘的管理層聯合股東召開了本次臨時股東大會。
會議共出席股東37名,另有13名股東通過網絡平臺實施表決權,目的是對現有管理層實施罷免以及重組。途中經由其他人的言語,謝景遲終于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秦深身邊這位灰白色頭發、神情嚴肅銳利的女士。
江行雲的遺物中有一段VCR,拍的是某一年江行雲和人外出賞花,而她就是那個負責拍攝,并在拍攝途中放下設備過來和江行雲說話的人。
錄像中,她身穿寬松的針織外衣,頭發還是黑的,看鏡頭的樣子很放松,像是遇到什麽很值得高興的事情,眼睛彎彎的,嘴角有淺淺的笑紋。
那時他天真地以為她是江行雲的某個友人,後來才從其他人那裏知曉,她是謝明耀同父異母的Alpha姐姐,他祖父真正意屬的繼承人,謝予書。
在失去了謝氏的繼承權以後,謝予書便離開了謝家,在外自立門戶。
如果謝景遲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她自敗給謝明耀後首度沒有使用遠程連線,親身出席股東會議。
會議攏共持續了四個半小時,待到37條議案全部投票表決完畢,在場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經過短暫的休息,會議發起人開始逐條公布結果。
首先是對包括謝明耀在內等涉案人員的罷免:沒有任何懸念,除兩人棄權,三人因立場問題回避,已經出席會議有表決權股東所持股份總數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一致同意罷免謝明耀等人在公司內的一切職務。
再然後是下一任董事會的人選。
值得一提的是,根據最新公告所顯示,從上一年三月起,通過一系列增持手段,謝予書的持股比例從4.5%提升至17.76%,完全超過她不在場的弟弟謝明耀,成為謝氏名副其實的第一大股東。除此之外,謝予書的背後還有着秦氏集團做推手。
因此在公開某條議案的表決結果時,會場內氣氛一度十分微妙。
除了有着絕對話語權,沒有任何懸念的謝予書,還有五人順利進入董事會。
根據公司章程,兩天後将召開董事會議,從這六位新任董事中決選出謝氏的下一任董事長。
不過這些都和謝景遲沒有關系了。
37條議案,通過20條,不通過17條,差不多五五開,通過的比例要稍微高一些,具體到個人的話,有的人一共提出了六條議案,幾乎全部通過,有的人一共提出一條議案還慘遭被斃,而謝景遲就屬于後者——不止是他,和他走得很近的那位股東一共推舉了三位候選人,三位全部落選。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秦深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回過頭來。
在他向謝景遲投來的目光中隐隐有幾分關切的意味,可謝景遲只覺得諷刺無比。
再無法忍耐的謝景遲率先切斷了兩人之間的視線交流。
這是他第一次對秦深表露出如此直白的抗拒。
會議結束後,就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失敗者一樣,謝景遲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會場。
謝景遲記得早上自己出門的時候還是陰天,這會倒是成了萬裏無雲的大晴天。
夏天的十點到四點是一天中最熱的時段,離開冷氣充足的室內,潮濕的熱氣撲面而來,謝景遲毫不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中暑。
好在司機把車停在不遠的地方,上車後,他和司機說去凱茂廣場,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陽烘烤得過高的體溫再度降下來,司機都沒有動。
平時的話,他可能會生氣也可能會扭頭就走,但是今天他沒什麽力氣。他起得太早,一旦松懈下來,困倦如潮水一樣從身體的各個角落裏湧了出來。
他閉着眼睛休息,過了會,半睡半醒的他意識到車門被打開,有人坐到了他的身邊。
和燥熱的陽光一同而來的是熟悉的、冰雪一樣清新幹淨的信息素,讓他提不起哪怕一丁點警戒心。
對此謝景遲其實不是很意外。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秦深才是司機的雇主,自己只是一個順帶的服務對象。
身邊多了一個人,謝景遲靜下來沒多久的心又變得浮躁。
他越是想要忽略那個人的存在,有些事情就變得越是清晰。
方才會議廳裏發生的一切再度浮現在了他的眼前:總支持率33.2%,其中還包括12421支棄權股,議案不通過,與此同時,謝予書獲得超過總股票數75%,壓倒性的支持。
真諷刺,支持他的人連謝予書的一半都沒有。
逃避不下去的謝景遲睜開眼睛,發現秦深同樣在看自己。
我有什麽好看的呢?為了從這近乎窒息的氛圍裏脫身,謝景遲拿出手機,假裝自己還需要和其他人聯絡。
不看不知道,看了他才發現自己有錯過了好多人的消息。陸栩、江斂、錢壽……還有學校裏的輔導員,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回去拿畢業證和學位證。
平時瑣碎如羽毛的小事全部變成了壓力的來源,當沉重的壓力累積過了他所能承受的最大值,他把手機關機丢到一邊。
他需要做點什麽來防止崩潰,而最快的方法……
“議案15.03和19,你投了反對。”謝景遲輕聲說,“我說得對嗎?”
“是。”秦深很直接地承認,“我投了反對票。”
有些事情從猜測變為現實,給謝景遲帶來的打擊沒有想象中那樣大,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因為當他看到秦深和謝予書坐在一起時,他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不認為自己能勝過謝予書。
饒是如此,謝景遲想,他還是會感到痛苦和羞恥。
“那……你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話音剛落他便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軟弱。
——說點什麽,随便說點什麽都好,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信。
秦深完全沒有領悟到他的這一層意思,“沒有,我沒有任何想說的,也沒有任何要說的。”
謝景遲無力地扯了扯嘴角,近乎慌亂地把話題扯到了別處,“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年半以前。”
原來從這麽久以前就開始了。
謝景遲回想起那天電話中他無意聽到的女聲,想來應該就是謝予書了。
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力氣推選謝予書上位呢……可能對于秦深這樣的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樁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
就算是這樣的小事,他也做不到。
“你記得不記得,我之前說……我想和你談一談。”
秦深靜靜地凝視着他,“嗯,我記得。”
“我本以為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現在想想……好像也沒什麽要說的。”
在如今這種境地裏,千言萬語不過都是些無意義的廢話,說出來也只會使人徒增煩惱。
謝景遲強迫自己不要躲避,直視這個人的眼睛,盡可能清晰地提出自己的訴求,“秦深,我們離婚吧。”
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即使被徹徹底底地否認了,他還是會被這個人的好和溫柔打動。
他只是終于對這樣的相處感到厭倦,厭倦了去猜測這個人的心意,厭倦了去等待一次次的靠近和遠離。
他不再想繼續忍受這樣的折磨了。
“為什麽?”秦深皺起眉。謝景遲必須承認,他即使皺起眉的樣子也很性感。
“因為我和你……我們确實不合适。”
看着秦深困惑的樣子,謝景遲的心中生出了一種隐秘的報複快感。
他可能比自己想得還要記仇,一直記着那一天裏發生的所有事情。
這樣的快意沒有持續多久,當短暫的痛快結束,剩下的只有悲哀和無可奈何。
時至今日他終于願意承認,當初秦深說得沒有錯。
他不是一個合适的對象。
在這段婚姻裏,無關誰對誰錯,只是單純的不合适,偏偏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不合适的兩個人,就像始終對不上的兩枚齒輪,生硬地磨合在一起,最後只有兩敗俱傷一條路可以走。
他想要下車——他也不知道下車以後他該去什麽地方,只是他受不了和這個人再繼續待在同一個空間裏。
察覺到手腕上傳來的阻力,他停下來,而拉住他的人,秦深正定定地望着他。
有一瞬間,謝景遲懷疑自己的手腕可能被捏碎。
這樣的表情出現在秦深的臉上,已經不是單純的不高興可以形容的。
他在生氣,甚至可以說暴怒。
這個人到底是在為什麽樣的事情而感到不高興呢?到底是因為不願和我分開,還是單純地被所有物駁了面子。
“你捏痛我了,請放開我。”謝景遲低聲懇求。
這一句話仿佛一個魔咒,秦深閉了閉眼,那些暴戾陰暗的情緒如潮水一般退卻。
他又變回了謝景遲十五歲初見他時那副冷淡疏離的樣子。
高高在上,完美得像一架精密的機械,唯獨沒有活人的感情,往日裏的耳鬓厮磨、哝哝情話都只是謝景遲的錯覺。
“過兩天我會讓我的律師來和你談財産分割。”秦深松開手,将他們之間的距離恢複正常,“如果你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告訴我。”
當聽清楚秦深說了什麽,謝景遲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那個人。
他到底在奢求什麽,奢求秦深低頭請他不要走還是告訴自己,他還對這段婚姻有所留戀。
不可能的。他已經用四年的時間證明了,這段關系裏放不下的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不,不用了,我什麽都不要。”
“不要任性。”仿佛在訓斥一個說了幼稚話的小孩子。
“我什麽都不要,我本來就不是……”謝景遲沒有再說下去。
他想說他本來就不是為了這些才你和結婚的,但提離婚的人是他,現在再說這些未免過于可笑,而且就算說了也沒有辦法再改變什麽。
他還是愛這個人,卻沒有辦法相信這個人同樣愛自己。
如果愛的話,為什麽會這樣有距離感呢?
“你的年中答謝宴……”謝景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秦深已經不再看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別處,仿佛身邊的謝景遲只是空氣一樣,“我自己可以想辦法,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我就算一個人出席,其他人也不會說些什麽的。”
“對不起。”
謝景遲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些什麽。
言語在這一刻變得蒼白無力。
“謝景遲,為什麽你一直在道歉?”秦深嘆氣,“你從來都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
謝景遲抓着袖口,“其實我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說的話,他會控制不住自己去怨恨。
他不想恨這個人,唯獨這一點他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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