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在裴昭聞忙碌的時候,穆峥也沒能閑得下來。
前一段時日,穆景曜還在疑惑他作了那麽大的死,老爺子居然沒有傳他回去問話。如今,穆景琛的事終于無力回天,老爺子總算騰出了手打算收拾他,将他傳喚回府好一頓棍棒加甜棗的威逼利誘,穆景曜當場低眉順眼地應了,轉頭就将這事當笑話說給了穆峥。順帶傳達老爺子的旨意,召見完了小兒子,要再把久不見面的外孫喚回家慰問一番。
這當真只是個笑話,穆景曜沒打算讓他去赴那鴻門宴,穆峥同樣是一笑置之。
可這發號施令的人自然是不容人違逆的。
今天是複查的日子,穆峥從醫院出來,擡頭看了看漫天飄飛的雪花,心想不知裴昭聞早上出門時帶了傘沒有。
他走向停車的地方,不一時,止了腳步。
看着面前快步朝他走來的幾個男人,穆峥尚有餘裕地想道,他現在剩一只手可用,不知道放倒這些人需要多久?
這念頭只是轉瞬,他聽為首那男人喚:“孫少爺。”登時笑了聲,微一擡手,向身後跟随的保镖示意無事,漫不經心道:“不敢當。”
那男人眉目低垂,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徑直道:“老爺有請。”
穆峥又低低一笑,帶出聲諷刺般的嘆息:“走罷。”
他心裏覺得這稱呼頗有意思,确是老爺子的作風,一家之主,不容置喙的、絕對的威嚴。
車子一路平穩地行駛,穆峥靠在後座裏,少時那些零碎晦暗的記憶紛沓而來。
印象裏,他只去過那座大宅兩次。
第一次,便是他九歲那年,那場怪異的綁架案過後,他小舅舅将他帶到了那裏。從那時起,他改了姓穆。然而一切并沒有什麽不同,一直以來庇護着他的小舅舅被送走,他又回到了那個魔窟般的夏家。
第二次,是數月前,那個叫穆景晴的女人——他血緣上的母親去世那天。
穆峥幾乎想不起那女人的臉,連帶着那一天在病房裏見過的所有面孔都化作了一片模糊的陰影,包括穆家的那位權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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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次。
穆峥站在穆府大門前,擡頭望了片刻,面無表情地跟随接引的人走了進去。
這一回,沒有小舅舅陪在他身邊,然而他已經再無畏懼。曾經以為陰森冷酷如冰冷的毒蛇蟄伏着,獠牙怒張欲擇人而嗜的高門闊宅,已成了一頭江河日下垂垂老矣的病獅子。
——就如同穆振國這個人。
穆峥微微偏着頭,嘴角是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放肆地打量着面前的老者。穆振國穿着一身黑色的唐裝,坐在桌案後,在他恣意的目光中沉下了臉色。
“你舅舅就是這麽教你的?見到長輩這個态度,簡直毫無禮貌!”
穆振國一開口便是斥責,卻只引得穆峥一聲笑,他目光巡睃片刻,走到近旁的長椅處,悠然落了座,方才漫不經心地開口:“禮貌不禮貌,也不是我舅舅教的。”他眼望着穆振國,嘲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自小在哪兒長大的,您最清楚了,不是麽?”
穆振國臉色變了變,嘴角嚴肅地下抿,每一條皺紋都刻着冰冷的威嚴。
就是這個表情。
穆峥心中惡意翻騰,他記得數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小舅舅站在這裏,将他護在身後,對面的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表情,一雙冷厲陰沉的眼睛望過來,令人不寒而栗。他早已忘了當時發生過什麽,唯這一副森冷的表情記了很多年,甚至曾數度入了噩夢中。
然而今時已不同往日,這位曾經手握權柄叱咤政壇的權威者,仍舊是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可他已經老了,老到甚至看不清楚自己的老,以為固守着那點餘威,就能讓所有人對他俯首稱臣。甚至到現在,這座府宅裏還豢養着家仆,畢恭畢敬地叫他“老爺”。
身下的座椅是黃花梨木的材質,冰冷而堅硬,穆峥坐得頗不舒服,連帶着耐心也消減不少,冷了聲道:“找我來,有何貴幹,就直說吧。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道理,想必您比我懂。”
穆振國花白的眉毛一豎,像是又要發怒,然而終究克制了些,蒼老的聲音嚴厲地質問道:“你三舅的情況,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哈,”穆峥聞言笑了,一手撐着額角,帶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道,“這就興師問罪來啦?您也真心急,還沒塵埃落定呢。”下一刻,他忽地斂了笑,一雙湛黑的眼睛沉沉望着穆振國,聲音卻是極溫柔,“沒錯,都是我做的。不如您再猜一猜,這樣的底牌,我手裏還有多少,夠不夠贏得了您這一局,嗯?”
穆振國威儀的表情終于現出一絲裂痕,隐約有些渾濁的一雙老眼瞪大了,喉間“咯咯”兩聲,卻沒能說出話來。
穆峥面上仍是那樣溫和的神色,心中卻極是快意。穆振國做過什麽,一樁一件,他都記得清楚,少年時那些事不提,便是他後來去拍戲,碰到的阻礙也不少。
他從未告訴過穆景曜,其實他心裏對當演員這件事并沒有那麽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喜歡的。他那樣的性情,也許只能利用戲劇中一個虛拟的身份來釋放自己的本性,他小舅舅只以為他不喜歡過于出名,将隐私全部暴露人前,所以拍戲總挑挑揀揀,但實際上,這其中少不了穆家的功勞。
他猜得到穆振國什麽想法,無非是以為戲子低賤,他偏又挂着穆家的姓,萬一聲名大噪,将過往那些腌臜事曝光出來,總歸是難看。及至後來窺探到他與他小舅舅那些頗可觀的財富,又生出貪婪,想要将他招攬回來。
不肯就範?逼上絕路就是了。
穆峥從未告訴過裴昭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阻攔下了多少危機,來自于穆家的,周家的。他只有在那人面前表現得游刃有餘,才能讓對方安下心待在他身邊,所以他從來都是拼盡全力。
多年未雨綢缪方嶄露一點頭角,他絕不允許自己輸。
良久,穆振國打量着他,忽然冷哼了聲,帶着點莫名的意味,冷冷道:“你果然和你的母親很像,一樣的冥頑不靈,愚蠢至極。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他驀地笑了,不無惡意地續道,“我不動你,我就看着,你又能逍遙到幾時,和你母親一樣,離開了一個男人,又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穆峥倏地沉下臉,死死盯住了對面那張蒼老的臉。
穆振國已收斂了那片刻的忘形,重又恢複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厲聲道:“送客!”
門口候着的管家便進門來,手掌朝穆峥比了比。
穆峥站起身,毫不留戀地出了門,沒有說一個字。
這場會面前後不過五分鐘,走出穆宅,他滿腦子都是穆振國最後那句惡語,心裏逐漸一片冰涼。
凡事涉裴昭聞,他都恨不能生出十二分的警惕嚴陣以待,穆振國那一句正正戳中他的死穴,他的思緒漸漸亂了,輾轉來去只問自己,他知道什麽?裴昭聞又知道了什麽?究竟哪裏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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