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沒有你的世界(上)
是一個看起來日照十分充沛的好天氣,可明明太陽就明晃晃懸在頭頂,言卻覺得有些陰寒。
這樣的陽光照耀下,他竟然不覺得溫暖,而反觀一旁剛解散隊伍,邊平複着氣息邊走到他身旁的厲,好友身上冒出的汗珠與他幹爽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
“你不覺得熱嗎?”
早脫掉外套只留內裏貼身訓練背心的厲,有些奇怪的看着将全套制服都穿戴整齊的言。
“……不。”
言搖了搖頭,他再次看了看頭頂的太陽,确信自己沒有感受到一點日光本該有的溫度。
——奇怪。
“奇怪。”厲說出了與他的內心所想同樣的話語。
清楚好友說出此話只是巧合,對方認為‘奇怪’的事與自己內心所考慮的并非同一事項,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看了一眼時間,“走吧,該去餐廳用午餐了。”
……什麽午餐?
這話說出後心底又忽然冒出一句反問,言愣了愣,他又看了一眼時間,确認現在正是上午的例常訓練結束後,他該與厲一同去餐廳吃飯的時間。
“走走走,訓練之後去好好吃一頓是最棒的了!”
厲的表現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他伸出胳膊一把勾住言的脖子,那還帶着些汗水的手臂直接貼在褐發雌蟲身上,帶來一股高強度訓練後汗液與織物混合的獨特的‘蟲味’。
言盯着那條将汗漬都蹭到自己幹淨衣領上的手臂,注意到他的視線,厲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後腦勺,“別這麽小氣,就讓我攬一下,剛才訓練耗了太多體能。”
“……嗯。”
發覺自己似乎對剛剛結束的訓練也沒有多大印象,言将古怪的疑慮都壓在心底,他應了一聲,和好友一同朝餐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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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走在途中,厲想起什麽一般笑着道。
“恭喜?”
“對呀,恭喜你晉升!”
“那不是昨天就已經……”說到一半的話停住。
言發現自己的腦中像有着一份時隐時現的隐藏記憶。剛剛那些覺得違和的地方,都是因這份偶爾會突然清晰片刻的記憶與現狀不太相符的緣故。
……昨天厲已經對自己說過‘恭喜’嗎?
這樣的與現狀不相符的疑慮正浮現在腦海裏,褐發雌蟲不由停下了腳步。
“昨天?”
厲跟着他停下來,一臉莫名的看着他,“昨天已經什麽啊,我昨天半夜才執行完任務回來。”說着好友換上了擔心的神色,“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雖然剛升到新職位事務是比較多,這個位子也不比之前,手中掌握的力量更多,需要考慮的各方面事情也更多——我是對這些完全不擅長啦,我知道你想盡量做好,但也別逼自己太緊了。”
“嗯。”心下還有疑問,但也因這真誠的關心彎起了唇角。言拍拍厲的肩膀,示意對方放心,“多謝。”
“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麽。”
厲勾着他的肩膀,帶着他又往前邁開了步子,“快走快走,不然再拖一會可能就得你拖着我走了,因為我真的好餓。”
有些無奈任性急的對方推着往前走,言調整了下步伐,讓自己和對方歸于同一步調。
“哎差點被你打斷的忘了正事,恭喜升職,言上将!”
“……?!”
上将?!
強烈的違和感再次襲來,言終于注意到自己此刻的着裝——
一身他曾在自己的直系長官安萊身上見過多次的高級将領專屬軍服,肩章上璀璨的五顆星芒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直到進入餐廳,領餐後在餐桌旁坐下,褐發雌蟲的目光也還是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舉動引起了厲的注意。
“我也覺得那身制服挺精神好看的,不過你也看太久了。”說完厲戳了戳盤子裏精致的食物,感嘆,“不愧是高級軍官們的用餐區,這裏的夥食和之前完全是兩個檔次。”
“……嗯。”
言擡起頭,又打量一番四周環境。
軍部食堂的一部分面積被隔出來,劃作專供高級将領們用餐的區域。剛才他下意識就想往更寬廣也蟲流更多的普通用餐區走,還是被好友一臉奇怪的拉着轉了方向,走到這邊的餐區。
“待會把下午的工作提前結束後,我們就動身去看安萊上将吧。”
察覺到厲的話語裏忽然消沉下去的情緒,言預感到了一絲不妙,他問道,“上将怎麽了?”
“……言。”
他的詢問換來了好友看過來的奇怪眼神,饒是大大咧咧如厲,也終于察覺到了言今天的‘不在狀态’。厲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來探探他的額頭,“我比較想問你怎麽了,你今天怎麽像一直有哪根神經不在線似的?”
“……”
言沒有做聲,因為他也覺得厲的話說的沒錯。
他的确有哪裏不對勁,但一時卻無從去查找原因。
“算啦。”
見褐發雌蟲遲遲不做聲,知曉好友悶罐子脾性的厲嘆一口氣,将話頭轉回之前的話題上,“你真的忘了今天是安萊上将接受左家本家長老會審的日子?”
“!”言一怔,“上将接受會審?”
——為什麽?
他發現自己搜遍記憶也找不到對于這個事件是如何發生的答案。
“……”
厲的手終于蓋在了言的額頭上,“沒毛病啊?”他确認了幾遍溫度後嘀咕着收回手。
即使此時的高級餐區只有他和言兩只蟲在,他們來的時間較晚,其餘将領早已結束用餐,工作區距離這裏較遠,那邊的蟲族理應也聽不到此處的談話,但厲還是壓低了嗓音,“安萊上将無法受孕的事情終于被左家上層知曉,就算左少家主是一心向着上将想護着他,但他畢竟是左家的下一任家主,左家不能容忍一只無法誕下蛋的雌蟲成為下一任家主的雌君,今天是左家開全族大會準備剝奪上将雌君之位的日子——你真的完全不記得了?!”
厲的語氣裏不光有震驚,還隐隐有些責怪。
誰都知道褐發雌蟲是安萊上将一直照拂有加的得力下屬,對方的每次晉升都少不了上将的親力舉薦,而言對安萊也一直敬重愛戴。
“前天你和我通訊時還強調今天我們一定要去看看上将那邊的情況,就算做不了什麽,等在外面當個精神上的支援也是好的。“厲有些難以置信,他想了半天,只能把好友的反常歸結于這兩天太累,“你……是不是真的忙昏頭了?”
被這樣質問着的言沉默半晌,也只能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大概。”
完全的一頭霧水,自己的內心也是同樣難以置信——為他在聽到安萊上将無法受孕一事時差一點出口的‘不是已經有了解決頭緒’的反駁。
簡直不知道是怎麽度過了下午的工作時光。
在中轉處搭乘上将專用運載機前往辦公室時,運載機行駛的路線讓他感到陌生。抵達辦公室後,寬敞簡潔的辦公室也讓他感到陌生。就連恭敬向他問好的副官與桌上擺放着的待處理的工作文件,看在眼裏都覺得陌生。
完全像在憑借着本能和直覺工作。
等到厲發來詢問他是否完成了工作的信息時,言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批閱’完了文件。
[好了。]
這樣回複完厲,沒過多久好友就又發來了約他在大廳處見的消息內容。
心情複雜的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東西,向副官交代了自己今日要早退的事宜,換來對方一個理解的眼神,并請他将對方對于安萊上将的關切一同帶過去。
言應下後,動身前往大廳去與厲見面,然後他們一同駕着飛行器趕往左家。
目的地是左恩少家主的居所而非左家本家,這讓褐發雌蟲略微有些驚訝。
“這是左少家主要求的。”
厲低聲道,“場合選在自家住宅內,就算那些長老們想因上将竟然欺瞞不孕之事占着雌君位子這麽久而對上将動用家刑,也要先經過屋主左少家主的同意才行。”
“……原來如此。”
“左少家主的确是非常護着安萊上将,如果不是在左家高層開始提出要換雌君一事時,左少家主據理力争的反抗了,看在上将的高級軍職上他們也不會鬧到會審這一步。”已經徹底明白好友今天大概把這些重要事項都忘了幹淨,厲繼續嘆了口氣道,“因為左少家主的反抗,他們現在認為是上将用自己的職權和武力脅迫了自己的雄主,逼的左少家主不敢更換雌君——簡直是瞎扯!誰都知道他們這一對感情多好,完全就是軍雌們心目中的模範伴侶!”
“……”
言不禁按了按自己的腦袋。
他發現比痛惜上将的境遇,他剛才一瞬間腦子裏想的竟然是模範伴侶難道不是他和……
他和誰?
又一個費解的疑問出現在心底。
飛行器一路平穩的行駛到了左少家主的居所門口,院內已有左家族蟲層層戒嚴,正中央別墅大屋的門窗緊閉,窗簾也一并拉上,周圍圍了些來看熱鬧的居民,即使根本看不見任何屋內的會審情況,也無損衆蟲難得看世家大族熱鬧的心。
言與厲将飛行器停在路邊的公用停機坪上,走到一個既能看見些院內情形,旁邊圍觀蟲又不那麽多的角落。
言驚訝的發現,在經歷了今天一系列對于周遭事物的陌生感後,他在看到這棟屬于左少家主的別墅時,感到的竟然是‘熟悉’。
同時他還注意到了他們所站的角落的另一側,那處與左少家主的別墅間只隔着一條飛行通道的住所。從他和厲現在所站的位置朝那邊看去,能看見隔壁別墅的屋頂,和鄰向這側的花園的一角。
“……”
如果說左少家主的房屋給言的感覺是‘熟悉’,那麽隔壁那棟別墅給他的感覺則是‘非常熟悉’,甚至還有‘親切’。
為了簡便居民的家居與出行,傳統樣式的鑰匙大多已被廢棄,現今大多數房屋使用的都是電子磁卡,并且許多電子磁卡直接與id卡綁定。當一只蟲的身份信息被錄入到房屋內部的智能系統內,他便可以憑着自己的id卡,來充當通用鑰匙使用。
“你去哪裏?”
厲吃驚的發現他只一會沒看向旁邊,再一轉頭就發現褐發雌蟲正神色難辨的朝隔壁走去。
言沒有回答好友的問題,他像是被某種力量蠱惑了一般,走到隔壁居所的大門口。
“……”
掏出自己的id卡,将電子卡片貼上院子大門旁的磁卡掃描處。這一切動作自然的仿佛本就該如此,接着便只需等身份信息驗證後大門打開。
但大門并沒有打開,并且刺耳的警報聲也響了起來。
“滴——有不明身份者正在試圖打開大門,重複一遍,有不明身份者正在試圖打開大門。”
房屋安全系統被激活喚醒,機械質感濃重的電子音盡職盡責向屋主通報着屋外的情況。
“你在幹嘛啊?!”
厲目瞪口呆了片刻,才保持着震驚的神情沖過來,一把拉住褐發雌蟲的胳膊。
周圍不少原先是圍觀着左家情形的蟲族也紛紛轉過頭來,驚訝的打量着這邊。
“……您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聽到警報的屋主迅速走了出來,是一只年輕的雌蟲,對方在看清院門外站着的是兩名身着軍服且明顯軍銜不低的軍雌時,态度還算有禮的詢問道。
“……”
見言像呆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什麽也不說,只直直看着對方,厲連忙替他打着圓場,“沒什麽,沒什麽,抱歉添麻煩了。”
說着厲便想拉着言離開這裏,但他發現好友仿佛腳下生了根,被定在了原地,他費了老大的力氣才勉強拽動對方離開原地一點。
“怎麽了?”
屋內的另一名蟲族也走了出來,這次是一只雄蟲,他有着一頭淺棕色的中發,走到先前的那只雌蟲身邊。
“雄主。”
先前那只雌蟲立即看向對方,“我來處理就好,不用勞煩您特意出來。”
“沒事,外面有點吵,剛好也想出來看看。”
說罷兩只蟲子一同看向還沒離開院門出的兩名軍雌。
厲去看言的反應,發現對方已經沒有再盯着那只雌蟲看,改為盯着出來的那只雄蟲看。
“對不起,如若無事,還請你們快些離開。”
察覺到了眼前軍雌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雄主身上,先前走出的那只雌蟲收起禮貌神色,态度變得冰冷強硬,他還往前走了兩步,擋在雄蟲面前。
即使面對的是有着上将軍職的軍雌,也不會削去任何一名雌蟲準備随時護好自家雄主的本能。
“……”
——我的哥你快說句話!
厲幾乎是在心底這麽吶喊,然而事與願違,言還是一言不發,連一個字的解釋也未道出。
褐發雌蟲像處在什麽複雜的情感震撼裏,根本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還是厲又朝着這一家蟲道歉半晌,才強行拽着言從對方家門口離開。
在他好不容易把言從這一處住宅的院子門口拖走前,這一家的幼崽也因為好奇屋外動靜而走了出來。
“雄父,雌父。”幼崽特有的軟糯嗓音,還有辯音出應是撲進雙親之一懷裏的動靜,“怎麽了嗎?”
“沒什麽。”
說話的是那只最先走出來的雌蟲,他們一家邊往回走,雌蟲邊對着幼崽道,“只是一位奇怪的長官……”
後面的話語再聽不真切,因為對方一家已經回到了屋內,關上了大門。
強行裝作看不見周圍蟲子們投來的奇異眼光,厲拖着言回到了他們最開始所站的角落。
“被說是‘奇怪的長官’了啊!”他有些惱火的壓低音量沖好友道,“你今天一天都很反常,但是去刷陌生蟲家的大門,這‘反常’的程度也有點過分了吧?”
“……那不是‘陌生蟲家’。”
聲音幹澀,低啞。
被從好友語調裏傳出來的深切情感驚到,厲剛升起的那點憤懑情緒頓時也消散了。
“哎,到底怎麽了?”他擔心的去按上言的肩膀,然後發現自己的手掌竟然在顫動。
——因為他掌下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
這讓厲不由更加擔心,“你還好嗎?究竟是怎麽了?”
“那不是‘陌生蟲家’。”言幾乎是緊咬着牙關說出這一句話。
嘴唇已經被咬的泛白,口腔裏也泛起血腥氣。
褐發雌蟲直直注視着隔壁的那棟別墅,“那是……”他深深的呼吸,反複幾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克制自己的尾音不要抖得太厲害,“那裏本來應該是……”
言閉了閉眼,“……那裏本來應該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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