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像桃子
浴缸裏果然已經放好了熱水,白霧袅袅,空氣中飄着一種清甜滋潤的溫柔氣息,是白桃味的浴鹽。
晏容秋脫|掉衣服,慢慢把自己浸到熱水裏,融融暖意包圍着他,四肢百骸都得到了撫慰,甚至還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輕松感。
剛才的賀鑄,實在讓晏容秋覺得有點可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畏懼,而是那種壓迫感,讓他産生出微妙的、仿佛自己正被他掌控的錯覺。
晏容秋往下沉了一點兒,吐出一串咕嚕咕嚕的水泡。
認真思考後,他終于為賀鑄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明明是那麽簡單、一拍腦袋就能想明白的事。
賀鑄一定是想早日升職加薪,才會這麽努力地在自己面前表現,甚至還直接了當地提出,希望能得到更多發揮才能的機會。
看來,自己以後也該多多關注員工心理,不然連員工在想什麽都不知道。
浴室外,客廳依舊燈光敞亮,賀鑄正坐在筆記本電腦前,浏覽新收到的西壬影業本季度財報。報告期內營收達25.07億元,同比增長26%,雖然還沒到達預期,但繼續穩坐國內影視娛樂第一股的位置,應該問題不大。
捏了捏鼻梁,賀鑄覺得有些困意上湧,眼睛也有些疼。這幅眼鏡真是怎麽戴怎麽不舒服,重又重得要命,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摘掉。
摘掉之後,晏容秋看見自己真正的樣子,究竟會怎麽想呢?
賀鑄嘆了口氣,每每想到此事,總難免憂心忡忡。可不這樣做的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他是個有許多辦法的人,不管做什麽、想要什麽,都能輕易成功。可面對晏容秋,他感覺自己既無力又笨拙,竟變得那麽束手無策。
如果,自己真的是“賀鑄”就好了。賀鑄與賀家不會有斬不斷的關系,也不會抱有太多的念想與期待——一朝落空後的失望,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思緒紛亂中,隐隐的,有一縷甜甜的桃子香氣悠悠然飄了過來。賀鑄擡起頭,身形突然一頓,就連藏在鏡片後的眸光都晦暗了幾分。
晏容秋正一邊擦頭發,一邊從浴室裏走出來。他穿着顏色淺淡的純棉睡衣,睡衣很寬松,軟綿綿地包裹着他,偏長的袖口蓋住了半截手掌,露出泛紅的玉白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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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總。”
晏容秋停下腳步,“嗯?”
賀鑄一言不發地朝他走來,長手長腳的高個子,好像只幾步就橫穿過了客廳。晏容秋只覺眼前一暗,手中毛巾就已被賀鑄抽走,然後,跟朵白雲似地降落在他還滴着水珠的發頂。
“頭發不擦幹就睡的話,是會頭痛的。”
伴随着低沉的話音,賀鑄的手輕輕動了起來,仔細地替他擦拭起了濕發。晏容秋小小掙紮了一下,“別動”,賀鑄低聲道,稍微增加了一點點力度,把那頭烏黑光潔的墨發,蹂|躏成了亂糟糟的鳥窩。
潮氣裹挾着甜蜜的桃子清香,從發叢中熱烘烘地逸散開來。
賀鑄一面擦,一面垂眸看晏容秋的臉——劉海碎碎地散落在額前,掩映着眼中薄薄的迷怔和無措,面頰則是白裏透紅的荷花瓣兒。
是了,只有在這種時候,厚重的眼鏡才會顯出一點好處來,可以隔絕視線中的熱與欲,以及其他的許多渴望。
“晏總,好了。”賀鑄道,人卻不走開,還是直直地站在那裏。
只是想再多看兩眼。
平時的晏總清新冷冽如霜雪,現在的晏總卻是暖的、軟的、甜的,聞着像桃子,看着也像桃子,賀鑄喉結微微滾動,心想,若是能輕輕咬上一口,大概比真正的桃子還甘甜誘人得多。
“我會考慮的。”晏容秋将半濕的頭發往後一捋,露出完整的锃亮腦門兒,一秒切回平時的狀态。
賀鑄神色一動,“考慮什麽?”
晏容秋輕輕咳了一聲,本來這種話,他是不可能說親自說的,但對賀鑄,可以有一次的破例。
“當然是升職加薪的事。”晏容秋鄭重道。
賀鑄:“……”
“那可真是多謝您了。”他不自覺地攥緊手中的毛巾,“晏總。”
夜色如墨。
別墅離大海很近,濤聲陣陣,仿佛催眠的輕音樂,可晏容秋始終半夢半醒,睡得一點都不安穩。昏昏沉沉的腦海中,像是有膠片持續轉動,放映着破碎淩亂的畫面。
一會兒是母親看似溫柔實則冷淡的臉,眉間總是萦繞着聽風嘆氣見雨傷心的癡怔。一會兒站在了賀家豪華的晚宴廳中央,周圍擁擠着密密麻麻的人,他們都在嘲笑他的醜陋。
因為睡得很淺,尚有幾分清醒意識,所以晏容秋知道自己是在夢魇之中,他不怕,只要別出現十三歲生日那年看見的畫面就可以,但是,他終究還是被丢在了那扇房門的對面,無論他如何抗拒,還是不可控制地伸出了手,然後推開——
晏容秋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不住大口喘息着,可還沒等情緒恢複,翻江倒海的絞痛突然在胃裏爆炸,這是犯病時熟悉的訊號。而且,因為今晚硬吃了那些飯菜,所以遠比平時更來勢洶洶。
摸黑沖進客廳,晏容秋想翻開自己放置常用物品的小行李箱找藥,可是來不及了,強烈的吐意已經漫到了喉嚨口。他只得撐在水池邊沿,佝偻背脊,渾身震顫,痛苦地嘔吐起來。
麻煩。真是麻煩。
晏容秋眼前一片發黑,頸脖和胸腔像是被狠狠擠壓着,連呼吸都無比困難。
他的胃病是積年的老毛病,不定期就會來這麽一下,反正只要忍過去就好了。就像被抛到岸上的魚,只能靠自己掙紮苦捱,等待一場不知何時到來的驟雨。
有一只手,輕輕落在他的後背上,一下一下拍着,似乎是想努力幫他順過氣來。
溫柔,謹慎,小心翼翼。
晏容秋沒有擡頭也擡不起頭,反正除了賀鑄,再不可能是旁人。
“不要……管……我……”一字一喘,他又劇烈地嗆咳起來。
緊閉的眼皮上傳來溫暖的觸感,是賀鑄用熱毛巾,幫他擦去了滿眼的眼淚。晏容秋勉強睜開眼睛,骨節利落的大手又遞了一把新絞的毛巾過來,不由分說替他擦去一頭冷汗。
“漱下口。”一杯溫水湊到晏容秋的唇邊。
晏容秋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張口|含了。
漱完口,他漠然地撐着洗手臺,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太丢人了。
竟然讓下屬看見自己這副醜陋至極的難堪模樣。
“晏總,藥在哪裏?”賀鑄問他。
晏容秋低着頭往後一指。
客廳裏響起翻找東西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賀鑄端着沖調好的胃藥溶劑過來了。
晏容秋還是沒有擡頭,啞着嗓子道了聲謝,伸手去接。
賀鑄就站在旁邊守着他,仗着大高個子的天然優勢,一垂眼就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晏容秋的側臉已經紅透了,唇|瓣更是紅地突兀,仿佛被塗上了一層色澤靡麗的豔紅口脂。
不止是臉龐。更多豔|色從玉白光潔的皮膚裏沁出來,一路暈染到秀氣的耳廓和修長的頸項,而且絲毫沒有要淡去的趨勢,更深的地方被衣料遮擋,無法看到。
這,就讓人忍不住生出一點旖念遐思。或許在那柔軟的純棉睡衣之下,青年的鎖骨、背脊、胸|膛,也都同樣泛着褪不去的薄紅。紅之于淬玉般的白,是多麽攝人心魄的完美調和啊。
“你回去吧,我沒事,謝謝。”晏容秋皺着眉,甕聲甕氣地說話。
藥太苦了,苦得舌頭都麻了。
“晏總,張嘴。”
見賀鑄伸手過來,晏容秋下意識偏頭想躲,可臉側卻不小心蹭到了溫熱有力的指腹,随即下颌又被長指輕輕捏住,一顆晶瑩剔透的糖球碾過唇|瓣,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喂進了他的口中。
“唔、你幹什……”
水蜜桃的清爽甜味在舌尖上綻開,驅散了沖劑酸澀的苦。
晏容秋閉上嘴,頓時發不出火了。
“甜嗎?”賀鑄略略彎下腰,視線與他平行。
晏容秋像只松鼠含着糖果,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這個人,又是卡通創可貼又是水果糖的,怎麽像把上司當成小孩來哄。
威 嚴掃地。
他垂了眼簾,避開賀鑄的側影,只想快點躲回卧室,把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永遠從自己腦海裏徹底删除。
可這時,一只手臂伸了過來,圈住了他的側腰。腰藏在寬松的睡衣底下,是柔韌的細細一撚,手臂卻有力而修長,雖看似只是松松地攬住了他,連肢體接觸都沒有,卻還是形成了十足的掌控意味。
晏容秋呆住了。
大概除了那個狗男人,沒人敢、也沒人會這麽對自己。
近距離裏,賀鑄的氣息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猶如遼闊海洋深處翻湧的凜冽清香,将他周身完全侵占,不留一絲罅隙。
有一點熟悉。
“晏總。”賀鑄溫泉般的磁性嗓音在晏容秋的頭頂漫漫響起,“您的胃還在疼吧?”
晏容秋愣了一下,默默把手從腹部放下,“已經好了。”
“您在說謊。”賀鑄面無表情地反駁,手臂若有若無地收緊了些,卻依舊是很紳士的姿态,仿佛正偕同上司一起,出席某場隆重而盛大的宴會。
晏容秋無語凝噎,賀鑄一眼就看穿了他,雖比剛才好了些,但胃裏還是不斷翻攪着酸楚的痛感,不過忍到第二天也就消停了,他有經驗。
“我帶您去床上躺下。”賀鑄若無其事的話音傳了過來,在晏容秋的耳畔引發一場小小的爆炸。
才白回去的耳朵尖又燒紅了。
太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賀鑄是個穩重踏實的正經人,又是妥妥的Beta,這句話說得也毫無問題,怎麽自己偏偏會感覺不自在呢?
晏容秋有些苦惱。
難道最近忙過了頭,稍微在這西衡洲放松了一下下,緊繃的神經就突然崩弦了?
再擡眼瞄一眼賀鑄,腰杆筆直,神情嚴肅,明顯是在工作狀态。唉,為了好好在上司面前表現,他多努力啊,端水送藥遞毛巾,連顆糖都沒落下。
就算自己并不希望他這麽做,但是,這份對升職加薪的熱忱和沖勁,還是很值得肯定的。
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直以來,晏容秋都積極贊成員工應該有野心,有抱負,這樣才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現。
理清思緒後,晏容秋又重新恢複了平靜,任由賀鑄送他回卧室。
在床上躺下,晏容秋把薄毯拉到下巴颏那兒,剛準備閉眼,忽然驚覺有哪裏不對勁——
賀鑄為什麽還站在床邊,一點都沒出去的意思?
“晏總。”賀鑄推了推眼鏡,厚重的玻璃鏡片後,似有一瞬閃過沉沉光亮。他緩緩俯身靠近晏容秋,沉聲道:“把毯子掀開,不然我不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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