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狼狽為奸

浮動在腦海深處的模糊記憶, 就像一尾輕捷靈活的金魚,一蕩便不知去了何處,晏容秋終究沒能把它打撈上來。注視着他, 賀鑄也只是淡聲道:“或許真的就是我。”似玩笑非玩笑的, 晏容秋自然不會往心裏去。

可是,撐着半邊臉頰,聽賀鑄坐在鋼琴前叮叮咚咚地按動琴鍵的時候, 晏容秋于舒緩與困倦之中, 又被翻湧而上的熟悉感與親切感再度包圍住了。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賀鑄那句話不是玩笑,而是真實的呢?

晏容秋恍恍惚惚地阖上眼睛,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想要解釋, 他需要解釋, 許多小小的累積在心中的疑問, 此刻像水中的泡泡,争先恐後地咕咚咕咚冒了上來——

為什麽對賀鑄無視距離感的靠近從不覺得反感?

為什麽在慈善夜的舞臺上看見的幻象會和賀鑄的身影重疊?

為什麽聽他彈奏的《春天奏鳴曲》, 只會覺得溫柔和煦?

還有那些散落在日常中的細枝末節。

和曾經傻乎乎的自己一樣,賀鑄對蜘蛛符咒傳說有異乎尋常的執著。

他似乎總是随身攜帶(和他畫風不服, 但是自己很喜歡)的桃子味水果糖。

還有, 按照他的說法,把那份饋贈書留在自己家,是為了能有一個再見到自己、讓自己願意同他說話的理由。可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麽不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甚至直接來找自己都可以,結果,反而放在了隐蔽的沙發靠墊的後面。

這可真不像他的作風,一點都不明确, 一點都不果決。

如果此刻,晏容秋再稍微往深了想想,一定可以破譯這種心情——

一邊希望對方發現,一邊又不願對方發覺,這種既雀躍又恐懼,既期待又失落,矛盾到極點的心情。

就像拆開一件半成品毛衣,只需要找到沒藏進去的線頭,然後一點點地拉扯,就能無法停止地嘩嘩扯動下去,直到重新散成一堆簡單幹淨的毛線為止。

只可惜,他真的太累了,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繃緊到極限的神思很不争氣地就被鋼琴聲給勾了去。賀鑄天生一雙好手,适合揍人,也适合彈琴,幹什麽事都利索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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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最後一串滴溜溜的滑音,晏容秋泛着淚花兒打了個哈欠,擡起雙手插|進滿頭墨發,用力向後攏去。他的頭發有段時間沒剪,黑亮亮地滑過指縫,紛紛散亂,将雪白的面孔簇擁成一瓣開在夜色中的玉蘭花。

站起來一旋身,晏容秋向着賀鑄說:“我要走了。”

大概在醫院陪他折騰了一天,這會兒賀鑄腦子也不清爽了。他合上琴蓋,怃然問道:“你又要去哪裏?”

晏容秋:“……回家……?”

賀鑄沉默了一下,“那我送你。”

晏容秋搖頭:“不用,我自己想走回去。”

賀鑄走過來,伸手替他一一整好圍巾和帽子,确保一絲夜風都吹不進後才肯罷休。

“現在都還沒入冬。真希望今天冬天可以暖和一點。”

晏容秋仰起臉,“其實我以前一點都不怕冷,大冷天的叫我多穿一點,我還嫌捂得慌。”

這話說得憨裏憨氣,賀鑄一聽忍不住想笑,“那還不是因為你胖。”

然後,心有靈犀般地,兩個人都沒了聲音。

等賀鑄意識到的時候,晏容秋已經先開了口。

他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很明顯,晏容秋看到了賀鑄如自己預想中一樣的沉默表情,他一動不動地站着,等着賀鑄的回應。

賀鑄擡起手,輕輕撫平晏容秋帽檐底下翹起來的一糾黑發,在這間隙中,他慢慢道:“前年《全球商界》九月刊,Entrepreneurial Spirit專欄,右下角有登過一張您高中時金融創新激勵項目獲獎的照片。”

晏容秋不說話了,過了會兒才點點頭,“你記性還真好。”

賀鑄不置可否地一挑眉,“因為是關于您的事情。”

“我想你糾正一點。”臨走前,晏容秋偏過頭,板着臉嚴肅指出,“我高中時已經瘦了很多,那根本就不算胖!”

望着晏容秋氣呼呼又毛茸茸的背影,賀鑄若有所思地琢磨,還是得把人再養胖點,胖點才可愛,最好圓成一顆花生米,白胖紅潤看着心裏就喜歡。

十一月,大面積的霜降在地上迅速打了幾個滾,整個川源市就開始嗖嗖冒起了寒氣。濃重的白霧與連綿的雨水随之而來,滿地鮮紅的梧桐葉和濃綠的香樟葉濕|淋|淋地鋪滿路面,腐爛後蒸騰成辛辣的草木清香,淺淺浮動在陰冷刺骨的空氣裏。

漫長而難熬的冬天,終于開始了。

所幸的是,這段時間以來,晏容秋的病情有了很大起色,雖然出門還是必須裏三層外三層地把自己包裹起來,但終究不像之前,一點兒寒意就能凍得他手腳冰涼骨頭發痛,連帶着就精神頭兒都好了很多。

摸了摸後頸略微痛癢的傷口,晏容秋臉頰一熱,心想這羞恥Play還真算沒白捱。

直到如今,他依然沒法坦然接受這種耳止度Max的治療方法,每次都能把他扌斤騰得七葷八素,亂七八糟。吳醫生見他總是蒼白着張臉進去,然後紅彤彤地冒着熱氣出來,忍不住提議他們以後不必次次都在醫院進行,可以選擇一些熟悉的環境,好讓情緒放松緩和下來。

怎麽說,聽上去是很有道理的樣子,但晏容秋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倒是賀鑄,爽快地一口答應,并且兢兢業業,謹遵醫囑。

結果就是,辦公室(明明是神聖的工作場所!),家裏卧室(差點被小新發現,險象環生!),車後座(當初買了後座寬敞的邁巴赫簡直就是天意!),全都被很聽醫生話的賀鑄積極嘗試了個遍。

雖然一點效果都沒有。

晏容秋就像一只美味大蝦,該怎麽紅還怎麽紅,該怎麽燙還怎麽燙。

不過,撇開被噬咬脆弱的致命之處的時候,晏容秋還是保持了他一貫莫得感情的計算機作風,一門心思地投入到了工作裏。在他的魔鬼鞭策下,川源電影制片廠終于完成整改重塑,被天盛娛樂收購後拍攝的第一部 影片《普蘭孔雀谷》也在近期于各大院線上映。

初期,這部由國內本土文學獎改編的作品并不敵同期商業片的票房,但随着一致好評的口碑,票房逐漸反超對手,一舉成為全平臺熱議的最大黑馬。

趁着這把火燒得正旺,天盛娛樂經內部會議後一致決定,送《普蘭孔雀谷》參選今年的斯圖加特國際電影節。

于是,到了十一月中旬,晏容秋就帶着賀鑄,和天盛娛樂的執行總裁以及主創團隊一起,動身飛往這座靠近黑森林與施瓦本山的德國城市。

作為歐洲最具影響力、最頂尖的國際A類電影節之一,斯圖加特電影節歷來都是全世界衆多業內外人士關注的焦點。在這座舞臺上,每年都會湧現出許多優秀的導演、演員和作品,其參選門檻也是高得怕人。而今年,國內共有兩部作品入圍,除《普蘭孔雀谷》之外,另一部是西壬影業旗下公司推出的影片。

說來也奇怪,和西壬影業以往大開大合的作風不同,這次的這部電影僅公布了幾個主演的名單和一張主視覺海報,其餘的宣傳一概沒有,連正式片名都被嚴格保密。而且,它事先也并未在國內上映,一場點映都不曾舉辦,可以說截止目前,尚沒有一人目睹過它的真容。

“怎麽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晏容秋拉下遮光板,縮在毛毯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新聞。“西壬的大老板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贊助了斯圖加特電影節這麽大一筆資金,難道只想刷個臉嗎?這擺明了就是賠本買賣。”

賀鑄倒了杯果汁遞給他,“誰知道呢。”

“對了,你之前不是在西壬工作過嗎?”晏容秋放下手機,捧着杯子啜了一小口,“那你有接觸過你們董事長嗎?”

賀鑄搖搖頭,“我職位太低了。”

“那也是總監級。”晏容秋看着他,又若有所思道,“說起來,你剛入職那會兒我就感覺到了,就你做事的風格和方式來看,并不太像中層管理。”

“您過獎了。”賀鑄謙遜地笑笑。“可能您不知道,西壬的董事長并不常駐企業內部,通常只把控個大方向就算完。所以別說是我,就算是級別更高的管理層,都很少有人有機會能見到他本人。”

“聽說今年,他還轉頭忙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晏容秋不解,“有什麽事情能比工作更重要?”

賀鑄擲地有聲:“婚姻大事。”

晏容秋:“……”

“西壬的董事長,好像有一個心心念念惦記了很多年的人,那是他的初戀。”賀鑄的聲音忽而多了些許暖意與溫柔,像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嗐!

不會吧不會吧,賀鑄不會真相信有人為了談戀愛可以棄工作于不顧吧?

晏容秋豎起一根手指頭,在賀鑄眼皮子底下左右晃了晃。

“聽我的,以後少看狗血爆料。”

賀鑄:“……”

食指啪地收回去,繃成個蒼白的小拳頭,晏容秋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來。

“你知道曾經有篇八卦報道是怎麽寫我的嗎?

賀鑄:“……願聞其詳……?”

“我,跟賀浔分開,是因為早跟賀浔他弟賀晚之……暗通款曲,兩個人想早日……狼狽為奸。”晏容秋幹了一大口果汁,往小桌板上重重一頓,“還是連載。”

“你說這種營銷號該不該鯊?”

賀鑄:“該。”

想看。

等飛機抵達斯圖加特,已經是深夜兩點半。一行人入住了主辦方安排的酒店後,很快便各自休息了。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開幕式的彩排。

斯圖加特電影節的最大亮點,就是為期兩天的開幕式活動,包括首日的走紅毯和第二天的開幕影片環節。前者衆星荟萃,巨星紮堆,後者則是最受評委會期待的佳作。能作為開幕影片亮相的作品,通常都能順利入圍主競賽單元,競逐最佳影片“羅蘭金獎”——為紀念德國偉大文學家羅蘭·馮·茨邁爾曼的至高榮譽。

終于,在萬衆矚目之中,電影節聲勢浩大地拉開了序幕。

主會場毗鄰郊外,天氣又十分寒冷,但現場卻依舊熱火朝天,仿佛令人感覺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暮色将至,一輛輛保姆車陸續抵達,國內外媒體記者、安保和各路藝人粉絲的“三方會戰”也随之轟轟烈烈地打響。咔嚓連綿的閃光燈,驚心動魄的粉絲尖叫,彙聚成這場“戰役”最震耳欲聾的“炮火”。

按照慣例,晏容秋他們這些行業大佬是第一批走的,等合影完畢後,才各自入座。考慮到號稱“照妖鏡”的外|媒鏡頭總是容易暴露真實顏值,晏容秋更是謹而慎之地嚴陣以待,事先請了全球最頂級的造型團隊來鼓搗自己,所謂先天不足,後天來補。

功夫不負有心人,整個造型團隊的死去活來、痛不欲生,換來了晏容秋的完美登場。

就在他踏上紅毯的那一刻,全場仿佛陷入了瞬間的時空靜止,繼而是暴風驟雨般的閃光燈的疾響。他就像從歐洲古代宮廷電影裏走出來的小王子,陰沉蒼白,俊美漂亮,一舉手、一投足,都透着得天獨厚的優雅高貴,生生将自身存在的空間割裂獨立出來,簡直迷人到發光。

好像前面那個殺氣騰騰逼迫造型師把他的頭發營造出“蓬松豐盈”、“發量很多”的視覺效果的人,根本不是他。

渾身冒着可視化鑽石星塵特效的晏總,幽幽地走完紅毯,又幽幽地合完影,最後幽幽地飄進了他的專座。

“你給我盯牢公關部。”他附耳命令賀鑄,大黑眼珠還不忘左右來回地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很像《葫蘆娃》裏的蛇精正在給蠍子精出壞主意。“讓他們時刻準備,務必在第一時間拿到最新出爐的照片,該修的修,該銷毀的銷毀,哪怕把那家媒體買了都不能讓記者把我的崩圖發出來。”

賀鑄:“……真不知道您是太高看攝影記者,還是太恨公關部的同事……”

晏容秋看着賀鑄思考了一會兒,顯然沒太能get到賀鑄的意思,索性小手一揮,像要把他的話給揮散一般,“還不快去。”

賀鑄:“……”

待夜晚降臨,絢爛的燈光“啪”地亮起,整座會場頓時變成了一座美輪美奂的水晶宮。那些藝人們便按照調度手中的安排表,漸次盛裝亮相,開啓紅毯上不見血的“殺伐之戰”。

和往屆一樣,今年出席最多的就是帶着電影作品去參賽的藝人,其次就是應邀成為評審的演員。而這種世界級的盛會又從不缺金主爸爸,所以還有一部分就是主贊方品牌的代言人,以及一些受一線品牌邀請走個過場的明星。

撇開這四類,就是那些“I don’t know her”——千裏迢迢專門來蹭紅毯的人了。

不過,蹭也得有蹭的規矩,開場環節和最後的壓軸,歷來都要留給大咖位的影帝影後,只為分一杯羹熱度的“毯星”們,只能見縫插個針,最好知道什麽叫見好就收。

夜色漸濃,走紅毯環節漸臨尾聲。

“接下來該輪到康斯坦斯·蘭格了吧?”晏容秋低聲道。

賀鑄點點頭,“沒錯。”

“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很期待能見到她。”晏容秋道。

康斯坦斯·蘭格是美國著名演員,老牌奧斯卡影後,不僅演繹過許多脍炙人口的經典作品,品德也十分高尚,年逾七十還在積極為女性和Omega權益四處奔波。由她來走這個壓軸位,實在是名正言順,再适合不過。

各路媒體機位就緒。

鎂光燈蓄勢待發。

全場嘉賓屏息凝神。

晏容秋雙手放在膝頭,挺直腰背朝前望去——

一輛加長林肯緩緩停下,車門開啓,穿Jimmy Choo水晶鞋的修長美腿優雅落地,走出來一個華貴冶豔的美麗女人。

站在紅毯彼端,她擡起手,輕輕松開腦後的發髻,濃密的栗色長發仿佛海藻般蓬松卷曲地傾瀉下來,覆蓋在她雪白圓潤的肩頭。

略作停頓,讓自己的完美瞬間綻放完畢,女人這才悠然進場,就像一只冷豔不可方物的天鵝,在燈光彙聚成的燦爛光河裏優游。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并不是康斯坦斯·蘭格。

部分國內媒體交頭接耳起來。

他們倒認得她是誰。

淩絲雨。

爛片加炒作的雙料影後。

捧高踩低、負面纏身的曠世黑蓮。

雖知她背後有某位業界大佬撐腰,行事作風向來張揚高調,但他們也真沒料到,這回,她竟把手伸到電影節上來了。

幾個媒體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唉,丢人丢到國外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擠掉著名影後的紅毯壓軸位,還排不上她出道以來最睥睨群雄的傲人戰績——

“嘿,你們知道嗎?淩絲雨當年和晏銘的事兒。”一個媒體壓低嗓門兒,神秘兮兮道。

“當然,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晏家臉都丢盡了好嗎?”

“這女人也真是厲害呀,差一點就逼宮成功了。”

“最可憐的還是晏夫人,在兒子生日當天,撞見自己老公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啧啧,曾經的溫家大小姐怎麽就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唉……”一個年紀較大的媒體嘆了口氣,“我曾見過十七八歲時候的晏夫人,跟後來的她真是判若兩人。那種在舞臺上神采飛揚的樣子,真叫人永遠難以忘記。”

經過前排嘉賓席的時候,淩絲雨的腳步似乎漸漸緩了下來。

Jimmy Choo水晶鞋的鞋跟略略一頓,裙擺輕輕一旋,她施施然地站定身子,眼珠在濃密假睫毛下面閃着水光一轉,眼神如陽光下的蜜,又暖又甜,似有似無,投向了晏容秋的方向。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線,全都被消失了。

(怪物!)

(怪物!)

(怪物!)

濃重的黑暗裏,晏容秋只看見一朵詭豔妖異的瘴毒花朵,慢鏡頭一般張開了淌滿粘液的肥厚花盤。濃郁的腥臭味幾乎要舔到他的鼻尖上來。

“它”朝自己說話了。

鮮血淋漓的口器一張一合,無聲吐出四個字來——

小。醜。八。怪。

作者有話要說:@吳醫生 您真的很懂厚

大家要跟小助理學習,好好聽醫生的話,珍惜來之不易的健康(叉腰)

and,那個yxh的作者怕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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